诗文库 正文
李怀州墓志铭 初唐 · 杨炯
出处:全唐文卷一百九十六 创作地点:陕西省西安市
公讳冲寂。字广德。陇西狄道人也。左卫大将军西平王之孙。荆州大都督汉阳王之子。今上之族兄也。原夫帝尧之绪。运期授于天汉。颛顼之冑。大命集于皇家。光耀则若木十枝。波澜则长河九派。或中军桉部。金鼓所以节其声。或刺史班条。冕旒所以彰其德。信可谓玉林多宝。天族多奇。以御家邦。以藩王室者也。公山河诞庆。辰昴发祥。金多木少。孔文举之天骨。玉洁冰清。华子鱼之神彩。南阳季恭伟。悬识宰臣。沛国赵元儒。窃知公望。编汉皇之兄弟。列周室之邢茅。天下称其八才。吾家号为千里。初任尚舍直长。稍迁城门郎。仍奉敕于宏文馆读书。掌舍诸宫城门列校。诏诣东观。有黄香之博闻。赐其制书。有班游之广学。寻授驾部员外郎。转金部郎中。又敕公为戎州道支度军粮使。天府充牣。军储委积。振南宫之绂冕。誉表三台。历西蜀之江山。荣高驷马。迁太府鸿胪二少卿。丁艰去职。杨播之登太府。初闻累迁之命。郑默之拜鸿胪。遽见终丧之礼。卜子夏既祥五日。弹不成声。孟献子加人一等。县而不乐。服阕。历青德齐徐四州刺史。东临巨海。西至长原。或全齐历下之军。或大禹徐方之地。任隆荆部。陶侃八州。寄重浔阳。桓伊十部。迁宣州刺史。吴王旧邑。楚国先封。江回鹊尾之城。山枕梅根之冶。蜀郡无此。计吏则惟荐张堪。颍川尤多。玺书则但称黄霸。巡察使以尤异闻。迁陕州刺史。观其井邑。虢仲上阳之故墟。度其川原。周公分陕之遗迹。唇齿通其列国。咽喉壮其天险。善人为政。无待于百年。童子行谣。先符于两日。于斯时也。天以顺动。帝以会昌。修封禅于岱岳。作明堂于汶上。望山川而遍偫神。执玉帛而朝万国。制公检校司理常伯。文昌之省。遥接太阶。建礼之门。旁连复道。万几匡赞。八座谋猷。既陪轩帝之巡。乃觌汉家之事。属阿孙南走。凭斗骨而为城居。卫满东亡。界朝鲜而为役属。乘舆乃诛后至。讨不庭。申命六事之人。以问三韩之罪。制曰。师出辽左。卿可为北道主人。检校营州都督。石门山险。铜鼎河流。天文则营室辨方。地象则神台镇野。供其行李。郑国有东道之名。为我主人。常山当北州之寄。辽东平。以功迁蒲州刺史。尧都蒲坂。舜耕历山。昭襄王始作河桥。穆天子至于雷首。汝南朕之心腹。遂拜韩崇。河东吾之股肱。时徵季布。迁少府监。忠信为主。杨阜齐衡。清白在官。常林比德。又除蒲州刺史。诸童之逢迎郭伋。再牧并州。百姓之愿得耿纯。复临东郡。孝敬皇帝国之储嗣。乾之长男。四极奏于重光。二年宾于上帝。崇其谥号。用黄屋于羽仪。卜其园茔。象元宫之制度。山陵之建也。以公检校将作大匠。游衣汉寝之外。抱剑桥山之下。百工毕力。陈琳于是乎躬亲。诸吏怀恩。魏霸于是乎无谪。迁银青光禄大夫。行少府监。若夫协时月。乘天正。秦人往事。游别馆而祈年。汉宫旧仪。下明庭而避暑。上幸九成宫。以公检校右领军将军。本官如故。董司戎政。以戒不虞。七校陈其甲兵。五营桉其车服。领军之职。用文武于纪瞻。右军之官。叙勤劳于常惠。寻以公事免。左授归州司马。楚之旧也。始得子男之田。夔之先也。裁为附庸之国。人同贾傅。路似长岑。伯鶱有声于乡里。仲任见知于笔札。制迁中大夫。行兖州都督府长史。大庭之库。少昊之墟。上直降娄。金精吐宿。旁瞻日观。木德题山。别乘初迎。将宣万邦之化。佩刀终爽。徒见三公之服。以永淳元年某月日。行次唐州方城县。遇疾薨。朝廷闻而伤之。赠怀州刺史。公严而有礼。直而能和。行孝立身。移忠事主。生知者上。重之以八索九邱。道在斯尊。加之以文昭武穆。故能入登常伯。出践方州。为六卿之仪表。发三军之号令。列长戟于门前。罗曲旃于堂下。子孙朝夕。玉树相辉。宾客送迎。玳簪交映。悲夫。展禽三黜。安仁再免。奚辞棘署。俯集桐华。惨舒则不系阴阳。喜愠则不形颜色。何嗟及矣。竟游东岱之山。无所不知。旋闭南阳之墓。二年夏五月日。葬于万年县龟川乡之平原。长子某官某。次子某官某。箕裘必复。花萼生光。邻人泣其悲恸。明主忧其毁瘠。观其吊客。不无双鹤之徵。察其成坟。自有百乌之感。森森陇树。漠漠郊烟。右元灞而浩荡。左骊山而起伏。杜陵万家之邑。非复城池。滕公驷马之铭。不知年代。其铭曰。
高阳积德。武昭馀庆。宅镐开基。封唐启圣。协和万国。平章百姓。天叙诸侯。礼乐宗正(其一)。
周之曲阜。汉之平陆。地则葭莩。祥惟岳渎。乡党称善。闺庭雍穆。始拜城门。即游天禄(其二)。
太微之位。益部之星。卿则有六。四至丹青。州则有九。八牧专城。既践台阁。仍司甲兵(其三)。
倚伏无兆。遭随有运。贾谊从王。桓谭佐郡。自忘宠辱。曾无喜愠。人去何归。天高不问(其四)。
东都门外。长乐宫边。白马旒旐。青乌墓田。楸梓夹路。碑石书年。百代之后。南阳之阡(其五)。
上中宗皇帝疏 唐 · 吴兢
出处:全唐文卷二百九十八
今闻道路云云。皆言贼臣等窃议。以安国相王连谋于重俊。共加罗织。将欲寘于法。臣既忝职谏曹。安敢不奏。臣闻庶物不可以自生。阴阳以之亭育。大宝不可以独守。子弟成其藩翰。昔武王圣主也。成王贤嗣也。然封建鲁卫。以扶社稷。所以龟鼎相传。七百馀载。始皇绝昭襄之业。承战争之弊。忽先王之典制。比宗亲于黔首。孤立无辅。二代而亡。及诸吕用权。将倾刘氏。朱虚为其心腹。绛侯作其爪牙。刘氏复安。岂非宗子之力欤。国之安危。在于藩屏。故设官分职。先亲后疏。诗云宗子维城。书云九族既睦。自文明之后。皇运中衰。国之祚裔。不绝如线。洎陛下龙兴。恩被骨肉。搜谪窜于炎障。复衣冠于庭阙。万国欢心。孰不庆幸。且安国相王实陛下之同气。六合至广。亲莫加焉。但贼臣等日夜同谋。必欲寘于极法。此则祸乱之渐。不可不察。夫相王之仁孝。幽明共知。顷遭荼苦。哀毁过制。以陛下为性命。亦陛下之手足。大孝于父母。而恶于兄弟者。未之有也。若信任邪佞。委之于法。必伤陛下之恩。失天下之望。所谓芟刈股肱。独任胸臆。方涉江汉。弃其舟楫。可为寒心。可为恸哭。自昔剪伐枝干。委权异族者。未有不丧其宗社也。何以明之。秦任赵高。卒致倾败。汉委王莽。遂成篡逆。晋家以自相鱼肉。寰瀛鼎沸。隋皇以猜忌子弟。海县尘飞。验之覆车。安可重迹。是以任之以权。虽疏必重。夺之以势。虽亲必轻。臣又闻之。根朽则木枯。源涸则流竭。子弟者国之根源。岂可使其朽竭哉。先王所以广封树。存亲亲。使谋孙翼子。柯叶硕茂。况皇家枝干。零落无几。方之先朝。十不存一。自陛下登极。于今四纪。一子以弄兵被诛。一子以愆失远任。惟此一弟。朝夕左右。斗粟尺布之刺。可不慎焉。苍蝇之诗。诚可畏也。昔者谤书盈箧。难明于主君。谗言三至。见疑于慈母。伏愿陛下降明制。晓偫邪。使忠臣孝子。知友于之爱。奸佞庸回。执谗慝之口。下全棠棣之美。上慰罔极之心。德教加于兆人。风化流于千载。则偫生幸甚。臣本布衣。匪求官达。圣明过听。拔齿诤臣。不胜受恩之甚。谨昧死谠言。轻渎天威。伏增战汗。
乐毅论 北宋 · 苏轼
出处:全宋文卷一九四九、《苏文忠公全集》卷四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三○、《文章类选》卷一一、《文编》卷三一 创作地点:河南省开封市
自知其可以王而王者,三王也。自知其不可以王而霸者,五霸也。或者之论曰:「图王不成,其弊犹可以霸」。呜呼,使齐桓、晋文而行汤、武之事,将求亡之不暇,虽欲霸,可得乎?夫王道者,不可以小用也。大用则王,小用则亡。昔者徐偃王、宋襄公尝行仁义矣,然终以亡其身、丧其国者,何哉?其所施者,未足以充其所求也。故夫有可以得天下之道,而无取天下之心,乃可与言王矣。范蠡、留侯,虽非汤、武之佐,然亦可谓刚毅果敢,卓然不惑,而能有所必为者也。观吴王困于姑苏之上,而求哀请命于勾践,勾践欲赦之,彼范蠡者独以为不可,援桴进兵,卒刎其颈。项籍之解而东,高帝亦欲罢兵归国,留侯谏曰:「此天亡也,急击勿失」。此二人者,以为区区之仁义,不足以易吾之大计也。嗟夫,乐毅战国之雄,未知大道,而窃尝闻之,则足以亡其身而已矣。论者以为燕惠王不肖,用反间,以骑劫代将,卒走乐生。此其所以无成者,出于不幸,而非用兵之罪。然当时使昭王尚在,反间不得行,乐毅终亦必败。何者?燕之并齐,非秦、楚、三晋之利。今以百万之师,攻两城之残寇,而数岁不决,师老于外,此必有乘其虚者矣。诸侯乘之于内,齐击之于外。当此时,虽太公、穰苴不能无败。然乐毅以百倍之众,数岁而不能下两城者,非其智力不足,盖欲以仁义服齐之民,故不忍急攻而至于此也。夫以齐人苦湣王之暴,乐毅茍退而休兵,治其政令,宽其赋役,反其田里,安其老幼,使齐人无复斗志,则田单者独谁与战哉!柰何以百万之师,相持而不决,此固所以使齐人得徐而为之谋也。当战国时,兵相吞者,岂独在我,以燕、齐之众压其城,而急攻之,可灭此而后食,其谁曰不可。呜呼,欲王则王,不王则审所处,无使两失焉而为天下笑也。
武安君庙记 北宋 · 李至
出处:全宋文卷一三一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职方典卷四六○
太白之精,将军禀之而神以明;崆峒之气,将军得之而威以厉。故其智也,将鬼神争奥;其勇也,与风雷相薄。观其下鄢、郢,破燕、赵,攻韩、魏,所向无刚阵,所取无坚壁,虽冲风之陨危箨,烈焰之去鸿毛,未足以喻其易也。向使苏代之说不行,应侯之谋不果,则秦之霸也,一六合、吞诸侯、称始皇帝,不俟政而已昭王矣,岂区区离、剪所能抗衡哉!于戏!此昭王之不幸,非将军之不幸,而曰「我诈降卒而坑之故尔」。在将军之心则然,在何晏之论亦然,在愚之意则不然。既而秦使王龁围邯郸,卒不能拔;楚遣春申击秦众,复不能拒。则秦之失策,虽悔何追乎?由是天下冤之,为将军建庙貌、设庙食穰城之上,巍然犹存。盖将军与穰侯善,故后人弥加恭焉。《祭法》曰:「功施于人,则祀之」。将军之功,可谓大矣。斯庙且久,宁容圮毁?鸠徒蒇事,不日而成。我来莅之,祭神如在,千龄旦暮,愿与神交。吾欲斩温禺,擒老上,庶吾君高枕,无北顾之忧,而神助之;吾欲学兵法,贞师律,战胜攻克,为国英将,而神锡之。一奠而神色动,再奠而神意感,三奠而神心悦。既感且悦,乌知不有肸蚃,答我灵贶,俾吾懦而勇、愚而智,立功于圣代,垂名于信史哉?刻石为记,理不当阙,亦欲使后之君子,知吾邓古名将,为国禦侮,非谄神渎祝,以徼福为心者也。
魏郑公劝行仁义论 南宋 · 杨万里
出处:全宋文卷五三三四、《诚斋集》卷九○
论曰:人君之于道,资有所近则言有所入。盖道无难易,而君子之言有从违;言无从违,而人君之资有远近。资之所不远,小人不能却而返;资之所不近,君子不能劝而进。太宗之行仁义,人以为郑公之劝也,帝亦自以为公之劝我也。不知夫非公之劝也,言之入也;非言之入也,帝资之近也。帝之资不近乎仁义而可劝,则封伦亦能劝之矣。故太宗曰:「魏徵劝我行仁义」。君子以为非劝也。天下之治乱,其发在机,其泽在人,非发之难也,决之难也。盖天下无一定之说也,天下而有一定之说,则谁不能决之者?是故儒与墨并兴,而道与术交攻,此有此之说,而彼亦有彼之说。将从其所谓道,则倦于难成;将不从其所谓术,则乐其有速效。难成也者,难毁者也,速效也者,速祸者也。世主能作其怠心以胜其乐心,见其难毁以破其速祸者希矣。治乱之机,一言发之,百世不得而移之决之者,果难矣哉!秦堂上之一议,甘龙之言不胜,商鞅之言胜,君子已知秦之短矣。汉匈奴之一议,王恢之言行,韩安国之言不行,君子已知汉之灾矣。而秦昭王、汉武帝不自知其祚之短、民之灾由此而生也。不惟不知之,又从而乐之,可悼也乎?唐之治不在乎贞观之后,而在乎贞观之初。贞观之初,太宗求治而未有所从,郑公尝有言焉,封伦亦有言焉。公之言仁义之言也,伦之言刑名之言也。公之言似甘龙,似安国,似可倦;伦之言似商鞅,似王恢,似可乐。方是时,一言之胜负,一代之治乱也。君子忧之,非忧其遽乱也,忧其发也。非忧其发也,忧其决也。使太宗有秦昭王好伯之资,有汉武帝喜功之资,则伦之言胜,而公之言不胜矣。公之言所以胜者,以帝之资不近二君之资故也。帝之资不近二君则乌乎近哉!帝资之所近,近乎先王仁义之资也。资之近,故入之也坚;入之也坚,故决之也果;决之也果,故发之也成。米斗三钱,外户不闭,四夷来宾,非劝也,资也。非劝而太宗以为劝,岂亦太宗之贤,乐其言之忠、而忘其资之近故耶?大抵求治之主莫难于有其天,有其天矣,莫大于尽其人。曷谓天?资是也。曷谓人?学是也。乡人之悯孺子入井也,齐宣王之不忍于牛也,太宗之观明堂图而罢鞭背也,禹汤之泣辜祝网也,其天者相近也。然乡人之不为齐宣,齐宣之不为太宗,太宗之不为禹、汤,何也?其人者相远也。充其人之学以极其天之资,乡人其不为禹汤乎?而况太宗之贤也哉?君子于此是以为太宗而叹也。谨论。
议狄论(上) 宋 · 张行成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四四
孙武著书十三篇,用兵之法备矣,而首篇以始计说,以谓:「校之以计,而索其情,曰主孰有道,将孰有能,天地孰得,兵众孰强,士卒孰练,赏罚孰明,吾以此知胜负矣」。然则有兵而不知料敌者,其将木偶人耳;有国而不知料敌者,其君木偶人耳。今夫两国相持,雌雄未决,善战者必先知己,其次知彼。知己,故先为不可胜,而敌不能败;知彼,故待敌之可胜,而动必有获。小大之形,强弱之势,主客之情状,我能逆计而豫图之,则伐人之国,攻人之城,屈人之兵,盖何所往而不利也。方今戎狄为中国患深且大矣,谋夫议士借箸筹画,聚米立谈,逆知虏情于万里之外者,亦云审矣。以愚料之,中国以德胜而不足于兵,夷狄以兵胜而不足于德。德胜于兵,故可以致治,而莫强于定乱;兵胜于德,故可以伐人,而或不能以自保。诚能去两短,集两长而用之,天下廓廓无事矣。国家受命垂二百年,圣子神孙保民而王。其治尊王道,黜霸政,先文德,后武功,劝赏畏刑,好生恶杀。上之所以涵养其民,下之所以爱戴其君,不啻父子兄弟之亲,欢欣交通而不可解。中更大变,王纲委地,奸雄之人,固有投隙而觊觎非望者;真主一起,四方响应归往,无间于山陬海徼之远近,抚中兴之运而奄有之。此其以德胜者也。然风声气俗习于闲暇,安于苟且,失于懦弱而不竞。其君子务以文墨书史自娱,而无慷慨感激之操;其小人务以衣食声色自奉,而无勇悍果敢之心。必平居翱翔朝廷,优游里巷,惟簿书刑法是守,惟田畴桑麻是力,一旦闻有贱斗杀伤之事,往往惕然股慄,洒然汗下,人人自以为莫胜任用。是以抗方张不制之虏,独何异千金之子,长养于高堂华屋之中,厌饫乎饮酒食肉之乐,手不便击搏,足不便趋走,态度柔脆,熙熙如妇人处女。而欲与行阵武夫角抵以争胜负,其不格岂待较而后明哉!夷狄世称善兵,而金人盛大,尤倍于前世。骁骑云屯,精卒飙起,履锋蹈刃,死不反顾,则中国之兵技弗如也。草行露宿,禽兽与邻,饥渴劳苦所不能病,则中国之兵力不如也。重以百胜之馀,当以疮痍之众,宜其鼓行而南,囊括席卷,凶威所向,动辄摧折,莫有能控遏之。此其所以兵胜者也。然残虐暴戾甚于豺狼,所过之处几无噍类。流血成川,聚骸成丘,幽冥怨怒,莫知纪极。加以权臣跋扈,威凌其主,篡夺之衅已萌,萧墙之祸将作,戎落丘墟,特有待耳。虽然,夷狄以兵胜,固中国之不幸,而夷狄之不得,诚中国莫大之幸也。向使金人入吾国,抚吾民,攘吾地,据吾城邑,如刘赵、苻秦、托跋魏之主,盗神器而矫天命,以夷狄御中国,则天下已无如之何矣。惟恃众阻威,专事屠戮,所以亿兆生灵衔冤怀愤,讴吟思汉之心永永无穷,而宗庙社稷得以再造而久存也。然则为国计者,盖亦取长而去所短乎,莫若修德为本,而参之以智力,济之以威武。易天下之政,变天下之俗,使吾民嚣然有愿战之心,而深以复雠报怨为念,则夷狄所长,我得而用之。昔秦孝公即位,诸侯并侵,土地削弱,于是慨然下令于国中曰:「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,吾且尊官,与之分土」。未几商鞅出而任其事,开阡陌,急耕战,诱三晋之人耕于内,使秦人应敌于外。大率百人以五十人为农,以五十人习战,非农与战不得入官。行之踰年,秦民怯于私斗,勇于公战,遂以兵雄天下。夫秦民非前弱而后强也,赏罚号令有以激之而然耳。此亦明君贤佐强国济时之良策,今日所当斟酌损益而行之者也。傥惟因循苟且,袭故守常,用吾仁义之化,欲以服异类,率吾柔良之民,欲以抗勍敌,愚恐以羊攻狼,必致于祸乱纷纷,岂有既耶?抑尝闻秦昭王临朝叹息,范睢请问之,王曰:「吾闻楚之铁剑利,倡优拙。铁剑利则士勇,倡优拙则思虑广。广思虑而御勇士,吾恐楚之图秦也」。方今金人之善兵,非止于铁剑利;金人之善谋,不假于倡优拙。彼我之势,决不两全。庙堂之上,轸国之患者宜早为其所以善后之计(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》卷四○。)。
贱:疑当作「贼」。
说剑 中唐 · 元稹
押词韵第十二部 创作地点:湖北省荆州市
引用典故:人情挂剑 一旦为龙 干将 荆卿歌 卷地图 武王击纣 相如缶
吾友有宝剑,密之如密友。
我实胶漆交,中堂共杯酒。
酒酣肝胆露,恨不眼前剖。
高唱荆卿歌(荆卿歌:《史记·刺客列传》:“至易水之上,既祖,取道,高渐离击筑,荆轲和而歌,为变徵之声,士皆垂泪涕泣。又前而为歌曰:‘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!’复为羽声慷慨,士皆瞋目,发尽上指冠。”),乱击相如缶(相如缶:《史记·廉颇蔺相如列传》:“秦王饮酒酣,曰:‘寡人窃闻赵王好音,请奏瑟。’赵王鼓瑟,秦御史前书曰:‘某年月日,秦王与赵王会饮,令赵王鼓瑟。’蔺相如前曰:‘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,请奉盆缶秦王,以相娱乐。’……秦王不怿,为一击缶。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:‘某年月日,秦王为赵王击缶。’”)。
更击复更唱,更酌(一作舞)亦更寿(酌:原作“舞”,据蜀本、卢本、杨本、全诗改。)。
白虹坐上飞(白虹:宝剑名。晋崔豹《古今注·舆服》:“吴大帝有……宝剑六:一曰白虹,二曰紫电,三曰辟邪,四曰流星,五曰青冥,六曰百里。”),青蛇匣中吼(青蛇:古宝剑名。白居易《汉高皇帝亲斩白蛇赋》:“彼戮鲸鲵与截犀兕,未若我提青蛇而斩白蛇。”此泛指宝剑。)。
我闻音响异,疑是干将偶(一作斗)。(干将:汉赵晔《吴越春秋·阖闾内传》(卷四):“干将者,吴人也,与欧冶子同师,俱能为剑。越前来献三枚,阖闾得而宝之,以故使剑匠作为二枚,一曰干将,二曰莫耶。莫耶,干将之妻也。”)。
为君再拜言,神物可见不。
君言我所重,我自为君取。
迎箧已焚香,近鞘先泽手。
徐抽寸寸刃,渐屈弯弯肘。
杀杀霜在锋(杀杀:刀剑寒光四射貌。),团团月临纽(纽:剑柄上用以悬系饰物之襻纽。)。
逡巡潜虬跃(潜虬:潜伏深处之龙。虬,参卷2《阳城驿》注。),郁律惊左右(郁律:屈曲夭矫貌。)。
霆电满室光,蛟龙绕身(一作逐奋)走(绕身:原作“逐奋”,据蜀本、卢本、杨本、全诗改。)。
我为捧之泣(“我为“句:董本、马本、类苑、胡本作“何人为铸之”。),此剑别来久(一作何人为铸之,干将别来久)。
铸时菫(一作近)山(堇山:在今浙江省绍兴市境内。宋施苏等《会稽志·山·府城·会稽县》(卷九):“赤堇山,在县东三十里。旧经云:‘欧冶子为越王铸剑之所。’《越绝》云:‘赤堇之山破而出锡,若耶之溪涸而出铜。’”)破,藏在松桂朽。
幽匣(一作质)狱底(一作中)埋(“幽匣”句:《晋书·张华传》载:张华见斗牛之间有紫气,问于雷焕,雷焕告之以宝剑之精上彻于天,后张华果于丰城狱中掘得双剑,一曰龙泉,一曰太阿。匣,原作“质”,据蜀本、卢本、杨本、全诗改;中,卢本、杨本、全诗作“底”,蜀本作“边”。),神人水心守(“神人”句:南朝梁吴均《续齐谐记·曲水》:“秦昭王三月上巳置酒河曲,见金人自河而出奉水心剑,曰:‘令君制有西夏。’及秦霸诸侯,乃因此处立为曲水。”水心,双关,既明谓水中央,又暗喻宝剑。)。
本是稽泥(一作泥稽)淬(“本是”句:张华得雷焕所取剑,以稽山之泥淬之。是,蜀本、卢本、文粹作“用”,似是。淬,见卷1《箭镞》注。),果非雷焕有(“果非”句:《晋书·张华传》载,丰城令雷焕得龙泉、太阿二剑,以其一与张华。后华被诛,剑遂失所在。雷焕死,其子持剑行之延平津,剑忽跃出坠水中。使人入水取之,但见两龙蟠萦,波浪惊沸。焕,原作“涣”,据蜀本、卢本、全诗及《晋书》改。)。
我欲评剑功,愿君良听受。
剑可剸犀兕(剸:割,截断。唐玄应《一切经音义》卷一四引《通俗文》:“截断曰剸。”犀兕:犀牛与兕之并称。犀牛,哺乳类动物,形略似牛,吻上多有一角,皮厚而韧,产于热带森林。兕,古代犀牛类动物,一说即雄犀牛,皮厚,可以制甲。),剑可切琼玖(琼玖:琼与玖,此泛指玉石。《诗·卫风·木瓜》:“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玖。”毛传:“琼、玖,玉名。”)。
剑决天外云,剑冲日中斗。
剑隳妖蛇腹,剑拂佞臣首。
太古初断鳌(“太古”句:《淮南子·览冥训》:“往古之时,四极废,九州裂,天不兼覆,地不周载……于是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,断鳌足以立四极。”东汉高诱注:“鳌,大龟。天废顿以鳌足柱之。”太古,上古,远古。),武王亲击纣(“武王”句:牧野之战,纣王战败自焚,武王至纣王死所,以剑击之,断其首,悬大白之旗。事详《史记·周本纪》。)。
燕丹卷地图(“燕丹”句:燕太子丹使荆轲藏短剑于督亢地图之中以献秦王,欲借机行刺。事详《史记·刺客列传》。),陈平绾花绶(“陈平”句:《史记·陈丞相世家》载,陈平投项羽,以功受官赐金。项羽因部下战败,怒欲杀将,陈平惧及祸,“乃封其金与印,使使归项王,而平身间行杖剑亡。”花绶,织有花彩用于系官印之丝带,绾绶即辞官言归。)。
曾被桂树枝,寒光射林薮(一作莽)。(“曾被”二句:《史记·吴太伯世家》:“季札之初使,北过徐君。徐君好季札剑,口弗敢言。季札心知之,为使上国,未献。还至徐,徐君已死,于是乃解其宝剑,系之徐君冢树而去。从者曰:‘徐君已死,尚谁予乎?’季子曰:‘不然。始,吾心已许之,岂以死倍吾心哉!’”薮:卢本、文粹、钱校作“莽”,卢校“‘莽’有某音,自叶。”)。
曾经铸农器,利用剪稂莠(“曾经”二句:《孔子家语·致思》:“销剑戟以为农器,放牛马于原薮,室家无离旷之思,千岁无战斗之患。”《史记》卷六《秦始皇本纪》:“收天下兵,聚之咸阳,销以为钟鐻,金人十二,重各千石,置迁宫中。”后因用作销兵偃武之典。稂莠:泛指对禾苗有害之杂草。)。
神物终变化,复为龙牝牡(牝牡:鸟兽之雌性与雄性。《荀子·非相》:“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,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。”)。
晋末武库烧,脱然排户牖(“晋末”二句:南朝宋刘定叔《异苑》载,晋惠帝元康五年,武库火灾,烧汉高祖斩白蛇剑、孔子履、王莽头等三物。皆见此剑穿屋飞去,莫知所终。)。
为欲埽群胡,散作弥天帚。
自兹失所往(往:卢本作“在”。),豪英共为诟(诟:音苟。《玉篇·言部》:“诟,耻辱也。”)。
今复谁人铸,挺然千载后。
既非古风胡(一作壶)。(风胡:亦称风壶,春秋楚人,精于铸剑、识剑。汉袁康《越绝书·外传记宝剑》(卷十一):楚昭王召风胡子求宝剑,“风胡子奏之楚王。楚王见此三剑之精神,大悦风胡子……风胡子对曰:‘一曰龙渊,二曰泰阿,三曰工布。”),无乃近鸦九(鸦九:亦作鸦九,姓张,唐人,善铸剑。白居易《鸦九剑》:“欧冶子死千年后,精灵暗授张鸦九。鸦九铸剑吴山中,天与日时神借功。”)。
自我与君游,平生益自负。
况擎宝剑出,重以雄心扣。
此剑何太奇,此心何太厚。
劝君慎所用(一作宝)。(用:原作“宝”,据卢本、全诗、文粹、钱校改),所用无或苟。
潜将辟魑魅,勿但防(一作惊)妾妇(防:原作“惊”,据蜀本、卢本、杨本、全诗作改。)。
留斩泓下蛟(“留斩”句:佽飞,亦作佽非,春秋楚国勇士。《淮南子·道应》:“荆有佽非,得宝剑于干队,还反渡江,至于中流。阳侯之波,两蛟夹绕其船。佽非谓枻船者曰:‘尝有如此而得活者乎?’对曰:‘未尝见也。’于是佽非瞋目,勃然攘臂拔剑曰:‘武士可以仁义之礼说也,不可劫而夺也。此江中之腐肉朽骨,弃剑而已,予有奚爱焉!’赴江刺蛟,遂断其头。船中人尽活,风波毕除。荆爵为执圭。”),莫试街中狗。
君(一作古)今困泥滓,我亦坌尘垢。
俗耳惊大言,逢人少开口。
张禹论 唐 · 李德裕
出处:全唐文卷七百八
夫社稷之计。安危之机。人君不能独断者。必资于所敬之臣。然臣有忠邪。时有险易。交有浅深。义有厚薄。范睢山东之匹夫也。入虎狼之秦。履不测之险。可谓交疏义薄矣。而能尊昭王。去穰侯。开秦霸业之基。以安固后嗣。可谓忠于昭王矣。夫能独断者英主也。古人言谋之欲多。而断之在独。盖为此矣。天有震雷之怒。龙有逆鳞之恨。所以人君在于能断耳。然亲戚之际。恩义之重。断之于已不可也。张敞所谓明诏以恩不听。偫臣以义固争而后许。而令明诏自亲其文。非策之得也。汉文帝诛薄昭。断则明矣。于义则未安也。周宣饯申伯。有孔硕之诗。秦康送文公。兴如存之感。况太后尚存。唯一弟薄昭。而断之不疑。非所以慰母氏之心也。汉成帝车驾至张禹第。辟左右。亲问禹以天变。禹以年老子弱。与曲阳有隙。乃言新学小生。乱道误人。宜无信用。帝雅信爱禹。由此不疑王氏。致汉室之亡。成王莽之篡。皆因禹而发。可谓汉之贼也。国之妖也。虽蛇斗于郑。鹢退于宋。妖不甚于禹矣。朱云欲以上方斩马剑断佞臣头。斯言当矣。后代有类于此者。其臣可以范睢为师表。张禹为鉴戒。
除福建漕上殿劄子(绍兴八年十月) 宋 · 张嵲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一○八、《紫微集》卷二三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四六、《宋元通鉴》卷七一、《吴兴备志》卷一三、《宋史新编》卷一七一、正德《光化志》卷五
臣代匮册府踰三年,虽竭夙夜之力,而才驽不逮,讫无以承厚惠,称明德。兹蒙恩将漕闽粤。职分有守,顾虽不言而去,陛下不以是责臣,朋友不以是弃臣。然臣伏自推念:居官既不能以尺寸自效,去国又不能一言觊以裨赞万分,则身虽九死,犹有所恨。请得为陛下试陈其愚,退伏欧刀都市,不悔也。臣以谓古之人君,其患有二:不在于拒谏,在于纳谏而不能用;不在于不知天下之利害,在于既知之而不以为意。昔者秦始皇帝杀假父,迁其母,谏而死者二十七人,最后茅焦解衣一说,立悟而还其母。秦昭王时,太后与穰侯、华阳、泾阳、高陵君专威擅国,秦国不知有王。及范雎进说,昭王立夺之权。夫昭王所以能成伯功,始皇卒并六国,其事虽不足法,然要其纳谏而果于必从,闻善而果于能改,可言也。至于衰世之君则不然。楚灵王虐,子张谏之。王曰:「子复语,不谷虽不能用,吾憖置之于耳」。汉成帝之季年,王氏日以益盛,刘向推明梓柱,言忠而意切,成帝徒叹息其意,而不能有为也。其后灵王终辱于乾溪,汉鼎卒移于新室,言之可为于邑。故曰患在于纳谏而不能用,知利害而不以为意也。陛下渡江十年矣,外有勍敌之寇,内有骄悍之兵,下有穷困无聊之民。方今之务,顾有甚大且急于此者乎?然进言者多矣,今皆指是以为陈腐而不道,更取新奇之说以藉口实者多矣,今皆习是以为当然而不恤,更为迂阔之事以塞责。此近于纳谏而不用,知利害而不恤也。设以为不然,胡不试取今日之事,以校其十年之初,亦有以相越乎?殆见其不如矣。日失一日,岁亡一岁,长此安穷,盍亦及今而为之制乎?昔禹惜寸阴,今所遭之患有过洪水,此正惜分阴之时也。今庙堂布政,百官承事,朝行呼唱而出,暮行呼唱而归,抑不知其所治者果何事耶?所务者岂尽今日之急乎?何其敌日以偪,兵日以骄,民日以困,无愈于曩时也?臣以谓为今之计,昼之所行,夜之所思,非是三者则不务。将以用人焉,非有当于三者不进也;将以兴事焉,非有当于三者不为也。智者用其思,勇者竭其力,上下大小,同心协德,无一日之怠皇。又且昼而作事,夕而计功,时考其验,岁课其成,力行而不已,数年之后,庶或有济。若循今之道,求济今之功,犹却行而欲及前人也。臣以谓观时以知务者,大臣之事也;守职以效功者,群臣之业也;循名而责实者,人主之权也。贾谊曰:「听言之道,以事观之」。何独听言,为治之道,亦观其事。今有人于此,曰人材已用矣,则当观其职业之兴废;国论已定矣,则当观其事功之济否;风俗已厚矣,则当观其士节之坚脆。如是则不能欺。若曰职业已修,事功已立,士节已坚,然则胡为其未治乎?此又足以考矣。无乃大官大吏徒事文具,以苟偷朝夕,不知当世之所务乎?无乃徒饰虚言,以藉口实,无益于救败乎?譬犹说食,终不可饱,古人所谓虚美熏心,实祸蔽塞,殆责实之政未行也。臣以谓人君如天之道虽有常,然不出其非常者,则无以遂威权。四时之运,天之常也,至于震耀杀戮,反风起禾,此非常也。如张敞,汉一大吏尔,犹能越法,有所纵舍,而况于人君乎?且群下之功罪多矣,忽取一人焉录其功,则凡有功者皆奋;忽取一人焉抵其罪,则凡负罪者皆恐。如此,则威权复矣。又况进贤退不肖之柄,不可一日委于臣下也。何则?古人之荐材也,将与之比而事君;世之荐材也,将与之比而助己。如赵盾朝登韩厥于朝,暮戮其仆而不恨。安可谓无人哉,盖亦鲜矣。此任人之柄所以不可萃于臣下也。萃于臣下则人主之势孤,贵臣之过失将壅于上闻矣。臣闻勤俭虽帝王之盛节,非有制法焉,则德不足以远施。汉文帝身衣皂绨,而富人墙屋被文绣,倡优僭后饰,天下所以能富殖而财不屈者幸耳,然后世终有七国之变,况于民力国势万万不及于曩时者乎?臣愿裁抑奢僭,自贵臣始,罢去无用之官,省不急之费。苟任事者能以公议为天下率,蹇然以身当其怨而不辞,群臣各以其职分谤,则虽戾夫悍卒,亦将欢以承命矣,孰有不听者乎?臣以谓有国之所恶者,莫大于朋党与奔竞。朋党盛则能致于败国,奔竞盛则士节不坚,人主无以寄安危之任。然是二者,皆在上者有以启之也。何则?今一宰相用,凡名为其与者,不择贤不肖尽用;一宰相去,凡名为其与者,不择贤不肖尽逐。且世固名曰君臣,不曰家臣也,奈何人材之去取,一视宰相哉?宜其朋党之浸成也。假令有人焉,官于天子之朝,徒知业其官而不事请谒干寄,一旦擢而进之,则人自趋于退素矣。苟所用者率数干权贵之人,而无所附丽之士皆弃置而不用,则何怪于士之奔竞成风哉!臣故曰二者皆自上之人启之也。臣窃观自古开忠于当世之君,不避斧质之诛者,多在于刍荛疏远之士,而鲜出于贵近之臣。岂远者忠而近者否乎?非然也,盖疏远则顾忌鲜,贵近则嫌避众,其势然耳。今臣之所陈,皆天下之大利病,人主之所当急闻。然其言有益于国,无益于臣之身。然臣所以犯难而必言者,臣既无顾忌之心,又无嫌避之迹,欲以信其犬马之私,以报陛下也。惟陛下矜其忠而保全其不肖之躯,使世无以言为讳,则非独臣之幸也。干冒天威,无任震惧之至,取进止。
金镜 唐 · 太宗皇帝
出处:全唐文卷十
朕以万机暇日。游心前史。仰六代之高风。观百王之遗迹。兴亡之运。可得言焉。每至轩昊之无为。唐虞之至治。未尝不留连赞咏。不能巳巳。及于夏殷末世。秦汉暴君。使人懔懔然兢惧。如履朽薄。然人君在上。皆欲永享其万乘之尊。以垂百王之后。而得失异趣。兴灭不常者何也。盖短于自见。不闻逆耳之言。故至于灭亡。终身不悟。岂不惧哉。睹治乱之本源。足为明镜之鉴戒。乱未尝不任不肖。治未尝不任忠贤。任忠贤则享天下之福。用不肖则受天下之祸。临危之主。各师其臣。若使觉悟社稷。安有危亡之覆。特由不留心于任使。翻属意于遨游。岂不哀哉。若以遨游将为任使。以任使将为遨游。岂不善哉。古人言舜禹不爱于声。不贪于色。予谓不然。将为爱也。人云桀纣耽于声色。予将为不好也。何以知之。桀纣命不终于天年。乐不终于一世。以此为不好也。舜禹寿命于终。乐毕于世。予谓之爱也。夫人有强躁宽弱之志。愁乐贪欲之心。思情聪哲之才。此乃天命其性。有善有不善者也。由是观之。尧舜禹汤。躬行仁义。治致隆平。此禀其性善也。幽厉桀纣。乃为炮烙之刑。刳孕妇。剖人心。斮朝涉。脯鬼侯。造酒池糟邱。为长夜之饮。此其受于天不善之性也。夫立身之道。在乎折衷。不在乎偏射。吴起曰。昔有桑氏之君。修德废武。以灭其国。有扈氏之君。恃众好勇。以丧社稷。仲尼曰。宽以济猛。猛以济宽。仁义之道。犹不得偏。何况于左道乎。何况于不仁乎。为君之道。处至极之尊。以亿兆为心。以万邦为意。理人必以文德。防边必以武威。孔子曰。夫文之所加者深。则武之所服者大。德之所施者博。则威之所制者广。不可以威武安民。不可以文德备塞。大鲸出水。必废游波之功。鸿鹄沈泥。定无淩空之效。若使各令遂志。不失其能。古人云。欲搆大厦者。先择匠然后拣材。为国家者。先择佐然后定民。大匠搆屋。必以大材为栋梁。以小材为榱橑。所有中尺寸之木无弃。此善治木者也。非独屋有栋梁。国家亦然。大德为宰相。亦国家之栋梁也。予思三代以来。君好仁。人必从之。在上留心台榭。奇巧之人必至。致精游猎。驰骋之人远臻。存意管弦。郑卫多进。降怀粉黛。燕赵斯来。塞切直之路。为忠者必少。开谄谀之道。为佞者必多。古人云。君犹器也。民犹水也。方圆在于器。不在于水。以是而言。足为永诫。夫玉不琢不成器。人不学不知道。仲尼师于郯子。文王学于虢叔。圣人且犹如此。何况于凡人者乎。治主思贤。若农夫之望岁。哲后求才。若旱苗之思雨。乱君疾胜己如雠。视不肖如子。怀之中心。何日暂忘。王莽伪行仁义之道。有始无终。孙皓权施恩惠之风。有初无末。二子犹胶船之泛巨浪。毁在不遥。若驽马之奔千里。困其将至。古人云。升不盛石。小智不可谋大。巧诈不如拙诚。信非谬矣。有明主。有闇主。高祖摄衣于郦生。比干剖心于辛纣。殷汤则留情于伊尹。龙逢则被诛于夏桀。楚庄暇隙而怀忧。武侯罢朝而含喜。闇主护短而永愚。明主思短而长善。观高祖殷汤。仰其德行。譬若阴阳调。四时会。法令均。万民乐。则麒麟呈其祥。汉祖殷汤。岂非麒麟之类乎。观夏桀商辛。嗟其悖恶之甚。犹时令不行。寒暄失序。则猛兽肆毒。蟊螟为害。夏桀商辛。岂非猛兽之俦乎。予以此观之。岂非天道之数也。虽曰天时。抑亦人事。成汤之世。有七年之旱。剪爪为牺。千里降雨。太戊之时。桑谷生朝。惧而修德。遂使十有六国重译而来。此岂非人事者也。或云为君难。或云为君易。人君处尊高之位。执赏罚之权。用人之才。用人之力。何为不成。何求不得。此言之实易。论之实难。何者。轻陵天地。众精显其妖。忽慢神灵。风雨应其暴。是以帝乙有震雷之祸。殷纣致飞沙之灾。多营池观。远求异宝。民不得耕耘。女不得蚕织。田荒业废。兆庶凋残。见其饥寒。不为之哀。睹其劳苦。不为之感。苦民之君也。非治民之主也。薄赋轻徭。百姓家给。上无暴令之徵。下有讴歌之咏。屈一身之欲。乐四海之民。忧国之主也。乐民之君也。此其所以为难也。且用人之道。尤为未易。己之所谓贤。未必尽善。众之所谓毁。未必全恶。知能不举。则为失材。知恶不黜。则为祸始。又人才有长短。不必兼通。是以公绰优于大国之老。子产善为小邦之相。绛侯木讷。卒安刘氏之宗。啬夫利口。不任上林之令。舍短取长。然后为美。夫人刚柔之情各异。曲直之性不同。古今奔驰。贵贱不等。为上之孝。与下岂均。上则匡国宁家。志存崇礼。下则承颜悦色。止存敬养。虞舜孝也。不为慈亲所安。曾参仁也。不为宣尼所善。孔子曰。子从令者。不得为孝。臣苟顺者。不得为忠。如斯之类。不可不察也。逆主耳而履道。戮孔怀以安国。周公是也。顺上心而安身。随君情以杀子。易牙是也。弃己之命。安君之身。纪信是也。挟国谋事。以报私雠。袁盎是也。孑身而执节。孤直而自毁。屈原是也。外显和睦之端。内怀汤火之意。宰嚭是也。忠谄之道。以此观之。足为永鉴。白起为秦平赵。乃被昭王所杀。亚夫定七国之乱。卒为景帝所诛。文种设策灭吴。翻遭越王所戮。伍胥竭力为国。终罹赐剑之祸。乃是君之过也。非臣之罪也。至若赵高韩信黥布陈豨之俦。此则自贻厥衅。非君之滥刑也。高祖失于存功之能。光武获于置将之妙。臣安君社稷之固。君处臣危亡之地。岂是相酬之道也。为天下之君。处万民之上。安可易乎。背道违礼。非惟损己。乃为贤人之所笑。卑身励行。实为君子。又为庸夫之所讥。越品进官。其类必为深怨。偏与人语。众望以为曲私。任使贤良。则谓偶得。委仗庸夫。则言愚闇。言数则谓太繁。辞寡则讲道薄。恣情忿怒。则朝野战慄。留心宽恕。则法令不行。民乐则官苦。官乐则民劳。四海之内。莫非王土。要荒为枝叶。畿内乃根本。古人云。皮之不存。毛将安傅。当使本固根深。委之内相。而伊尹傅说。人所希逢。至如镇积冰之塞。守飞雪之边。而魏尚李牧。当今罕遇。遣人远抚。则眷恋而不忍。悯而不遣。则枝叶落而不存。二宜之閒。致心何所。是用晨兴夕惕。无忘斯事。为上犹然。何况臣下。易云。书不尽言。言不尽意。今略陈梗概。以示心之所存耳。古语云。劳者必歌其事。朕非故烦翰墨。以见文藻。但学以为己。聊书所怀。想远见偫贤。不以为嗤也。
成都记序 唐 · 卢求
出处:全唐文卷七百四十四
蜀国自秦始通。秦遗蜀王五美女。蜀亦遣五丁迎之。到梓潼。见一大蛇入山穴中。一人览其尾不能得。五人相助。大呼拽之。山遂崩。五丁及秦女皆死。惠王遂遣张仪司马错从石牛道灭蜀。因封公子通国为蜀侯。以陈壮为相。置巴蜀郡。迁秦人万家实之。民始能秦言。以蜀令张若为太守。前时蜀土开明尚纳美女为妃。盖武都山之精也。及死。葬于城西北。遣五丁担其本山之土以为冢。今有二石尚在。古老言五丁担云。陈壮既为秦公子相数年。遂谋反。杀秦公子。秦伐蜀。诛壮。封子恽为蜀侯。恽后母诬恽有罪。赐剑自杀。蜀人以其冤。因为立祠。又封子绾为蜀侯。后复疑绾反诛死。自此但置守而已。后以李冰为蜀守。冰始凿三江。引水以行舟楫。岷山多梓柏大竹。坐致材木。又溉水开稻田。于是沃野千里。号为陆海。置绵洛二水。用便溉灌。作石犀五。以压毒蛟。命曰犀牛里。后更为耕牛二。又作三石人立水中。冰非常人也。与江神约曰。水竭不至足。盛不没肩。大凿岩崖。通沬水道。江之龙大怒。冰乃持刀入水与龙斗。龙死。遂无水害。迄今蒙利。蜀人称郫繁为膏腴。绵洛为浸沃。昭襄王时。又曰白虎为患。意廪君之魂也。历四郡。伤千二百人。王乃募能杀之者。邑万家。金帛称是。巴夷朐忍廖中药何谢作白竹弩于高楼。瞰而射之死。王嫌其夷人。乃刻石复田。顷田不租。十妻不算。伤人不论。杀人不死。与之盟曰。秦人犯夷。输黄龙一双。夷人犯秦。偿清酒一钟。其人安之。遂号曰武夷。其族又有濮賨賨。尤武勇。居渝水。夹水以居。为汉高祖前锋。陷阵善舞。巴与蜀代为仇雠。蜀尝封弟葭萌于汉中。号苴侯。命其邑曰葭萌。至汉高祖六年。始分置广汉郡。高后城𤏡道。开青衣。文帝末。以庐江文翁为郡守。穿湔江口。溉田千七百顷。立文学。选吏子弟皆就学。令俊乂之士张叔等十八人。东诣博士受七经。还以教授。于是岷络之地。学比齐鲁。孝景帝嘉叹。遣天下郡国皆立文学。自文翁始也。文翁明天文灾异。后以博士徵。至侍中扬州刺史。孝武帝置四郡都尉。俾立十八郭。于是郡县多城观矣。又分牂牁置益州。是为南益州。宣帝地节三年。穿临邛蒲江盐井二十。置盐铁官。自汉兴至哀平。牧守仁贤。宣德立教。英伟命代之士。其出如林。玺书束帛。交驰于梁益之地矣。虽鲁之洙泗。齐之稷下。未足多也。且汉徵八士。蜀预其四。高帝分蜀郡北鄙置广汉。武帝分南鄙为犍为。遂有三蜀之号。王莽改郡守为帅正。以蜀郡为导江。公孙述为帅正。治临邛。述僭号。后汉光武帝灭述。还为蜀郡。顺帝即位。复为益州。郡名依旧。州治大城。郡治小城。灵帝末。以刘焉为牧。及卒。子璋为嗣。建安十九年。璋迎汉左将军刘备至。遂灭璋。称帝继汉。号先主。治成都。魏末。司马昭平蜀。复为益州。晋受魏禅。以州领郡。武帝末。以成都为国。封子颖为王。其后賨人李雄僭称王。晋穆帝永和初。遣桓温击灭之。复为蜀郡。谯纵反。安帝命朱龄石讨平之。至梁分益州。更置南北二益州。以武陵王纪为刺史。纪僭帝号。领兵东下。为湘王所杀。后魏废帝前二年。尉迟迥定益州。置总管。后迥举义旗不受代。为隋王坚所戮。隋开皇元年。废总管。置行台。以蜀王修为西南道行台尚书令。三年。复为总管。大业元年。废总管为州。又改州为郡。圣唐武德元年。复为总管。三年。置行台。改为益州。以太尉秦王为益州道行台总管。又改为宋大都督府。天后析益州。置彭蜀汉二州。开元二年。始以齐景冑为剑南节度营田兼姚巂等州处置兵马使。自此始有节度使也。八年。以李浚为使。去兵马使。章仇兼琼兼山南西道采访使。其后或兼或否。亦无定制。上元二年。始分为东西川。广德二年。复合为一。大历二年。又分为两川。至今不改。天宝三载。复为大都督府。十四载。元宗皇帝巡幸。车驾留五月。至德二年。改为成都府。置尹。比东西二京。号南都。后复停。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。曰扬益。以扬为首。盖声势也。人物繁盛。悉皆土著。江山之秀。罗锦之丽。管弦歌舞之多。伎巧百工之富。其人勇且让。其地腴以善。熟较其要妙。扬不足以侔其半。况赤府畿县。与秦洛并。故非上将贤相。殊勋重德。望实为人所归伏者。则不得居此。况控带蛮落。阨戎限羌。非文武宽猛。包罗法度之君子。则不能得中庸。以是圣庭慎择。尤难其任。使号有三。曰节度观察安抚。先时南蛮六部。不相臣服。天子每有恩赏。各颁一诏。呼六诏。开元末。节度使王昱受贿。上奏合六为一。乃封大酋帅越国公蒙归义为云南王。始独称南诏。至杨国忠遥领蜀郡太守兼采访使。遂扰边阃。希立功伐。乃有泸南不利之变。贞元中。韦令公皋为节帅。招复云南。背蕃归汉。十一月八日。置使安抚。兼统押西山八国近界羌蛮等使。是为三使。韦令公本以奇勋秉旄钺。思立边效。又在镇且岁久。南诏为其用。拓地甚远。公既卒。刘辟继公后。以兵守险。为不顺。诛死。家籍没。后京兆公为节帅。酷易军政。殊不以封域为念。戍卒罔代。边蛮积忿。至太和三年十二月。蒙𥰭巅遂以兵剽掠至城下。杜公填门不敢与争。会监军使矫诏宣谕。蛮人遂退。工巧散失。良民歼殄。其耗半矣。列政补完。尚不克称。大中六年四月。诏以丞相太原公有驱制羌戎之成绩。由邠宁节度拜司徒同平章事镇蜀。蜀为奥壤。领州十四。县七十一。户百万。兵士五万。外疆接两蕃。人性劲勇。易化以道。难诬以智。公至。以俭约帅之。以谨廉不伐临之。以刑赏法制平治之。人欢且舞。旦夕咏公之德矣。先是西蜀图经甚备。朝野之士多寄声写录。主兹务者。不胜其烦。遂尽削而潜焚之。长吏至。即据显者集为一轴以献。繇是百不书一。大中八年。户曹参军蔺宏宗甚好学。且目睹司徒相国之异绩。愿付以传示于后。然不以文自任。剪截疏长。芜言不略。相国乃属于小子。令刊益之。且曰。不以淹徐疾速。归于流布。以为不朽之事。求受命震怖。又不欲以图经为目。乃搜访编简。目为成都记五卷。经与图之附益。愿终宏宗之职。庶以此为助也。大中九年八月五日叙。
书范雎传后 北宋 · 释契嵩
出处:全宋文卷七六八、《镡津文集》卷一六
始,范雎变姓名,自号张禄先生,入秦说秦昭王,短秦相穰侯。秦昭王遂逐穰侯,收其相印,即拜范雎为相,号为应侯。应侯所任用郑安平以兵降赵,应侯忧,不知计之所出。而蔡泽乃西入秦见昭王,使人宣言感怒应侯,应侯服其说,乃举蔡泽,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。范雎既免相,秦昭王遂拜蔡泽为相。蔡泽相秦数月,或恶之,惧诛。寻亦谢病归其相印。《庄子》云:一蝉方得美荫,而忘其身;螳螂执翳而搏之,见得而忘其形;异鹊从而利之,见利而忘其真。庄周怵然曰:噫,物固相累焉!此与范雎二三子相倾而相夺,何以异乎?欲人之欲,人亦欲之,孰谓能必保其富贵耶!
感山赋 北宋 · 崔公度
出处:全宋文卷一六五三、《圣宋文海》卷六、《三续古文奇赏》卷三上、雍正《山西通志》卷二二○、雍正《泽州府志》卷四七、乾隆《潞安府志》卷三六、乾隆《凤台县志》卷一三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山川典卷四七、《历代赋汇》卷一七
客有为予言太行之富,其山一名皇母,一名女娲,或于此炼石补天,今其上有女娲祠。因感其说,为之赋。其辞曰:
曲辕先生从先大夫之南征,省黑许于紫霄,访武王于朱陵,授罗浮之隐书,撷三茅之神英,息肩淮泗之滨,闭辟弦歌,与世无营。一日,梁国公子、铜鍉处士闯然踵门,恍然相亲,曰:「先生倦游者矣,祈有异闻」。先生不对,宾请愈勤。于是为论山中之物,山中之民,叙山中之遗欢,咏山中之淳文。二客相视而笑曰:「先生唐相之家,族蕃西京。京于吾乡,驾材累程,连联高山,见于群经,兹其不言,疑未之行。试为先生陈之,何如」?公子赞之。处士曰:「夫坤厚之势,犹一人之体,昆崙为之首。自首而下,岟㟐屹𡾐,无复平地,陵轹百国。有阴山焉,横二千馀里,北为戎狄,南为古圣之所治。测中言之,殆吾国之乾位,昕天铜浑,《周髀》保章,参地之形,兹为最详。上正枢星,下开冀方,逢胃而毕,自柳以张。乱则冀安,弱则冀强。起为名丘,妥为平罔,岿乎甚尊,其名太行。挟大河于楚东,瞰北岳其在旁。其高也,逦迤而上。始莫知其高也,登蹑千里,昂目而前望,骇实与夫天当。其深也,缭绕盘辟,始莫知其深也,驰朔东而左转,垂三月而见脊盛,连延乎碣石。《传》曰:『东海之水不尽,而此山也,吾莫知其所极』。此其知言哉!如彼大邦,圻钩壤连;如彼大川,洲维浦联。殊乡异观,习乎所传。坳然若鞍者曰鞍山,突然若灶者曰灶山,色黑者黑山,形方者方山。如此之类,名何可殚!墨翟察而知骥之贵,尸佼过而辨牛之难。穆王升由雀道而出,世宗行自大河而还。孝明尝登,幸上党郡;章帝以游,至天井关。孟德北上,纪摧轮之恐;谢公西顾,引忧生之端。阮籍失路而咏怀,刘峻怀交而发叹。归晋阳子惠之便道,对二坂祖浚之祥观。开元钖问于逢车,武德置县而当烦。霍褰吾襟,共附吾肘,缠午壁之势,探长城之口。天门揭其部分,乌岭支其躏蹂。姑射、王屋,隆虑雷首;靡迤嵚岑,参错饤饾。或拱其左,或捧其右。或道其前,或赞其后。让以奇巘,贡以重岫。曾夸娥之输力,摛大帝之宝授。上晻暧兮鹏击,下砰磕兮鲸斗。又若王畿之外,五等诸侯,奉命守土,率属千万,悉面内而腾辏。此山之形也。汾、潞、丹、洹、滹、池、𣿟、易,涑、沁、淇、潼,清、源、济、溴,奄呴将迎,纵横嗽激。安阳巨马出其夸,白絮北涿度其液。触遥阜以孤引,潋荣光而历羃。凝染渐渍,裒青贮碧。此山之容也。奠荒有神,开社有伯。以风主威,以云主泽。翻手熯阳,覆手霹雳。近靡百城,远霈万域。暴暑亟寒,暗天一白。烟不得为瘴,气不得为疫。岂其幽深也,深其欲而难期;其并合也,合其力则无敌。此,山之气候也。轩后以来,至于成王,自时建都,迁徙不常。远近表里,其阴其阳。春秋之前,封国既多,春秋之后,唯晋为彊。大抵以兵为阻,以险为防。守不敢弛,战不敢忘。越至卑耳,而齐桓以霸;一入孟门,而平公几亡。燕、赵、中山,卫、韩与魏,或主山东,或主河内,或主山西,或主河外。或城其隈,或据其会,或保作咽颈,或恃为腹背。屯留有常阻,山阳有常界,跬步之侧,万人死之。复驱万人,而地不少退。如罴斯林,如虬斯壑,左顾右睨,爪牙锋锷。秉间薄人,肝脑涂地,以搴旗虏将而为乐,不然假息窃视,捍以城郭。从姬歌儿,名琲重璞,不敢不献,虽欲藏之,亦终归乎攫搏。骇乎哉!固尝一朝之中,一舍之间,烹四十馀万之众,筑头颅之山,举长平为鼎镬。旧壁荒城,豆分棋错,今千馀年,幽阴寂寞。此山之势胜也。当时雄豪,迭指交质。行野者非乐其野,逐兽者非即其兽。裴徊陵陆,踰跇阪阜。裁约六国,眦睨九道。孰为龙首,孰为天灶。向背孰徙,草木孰遘。器械孰便,凭倚孰厚。东西孰广,南北孰袤。为蛇孰尾,为鹳孰噣。孰方孰圆,孰牝孰牡。冲轮孰敏,沮雁孰懋。孰利袭掩,孰利藏覆。孰此出击,孰此入冠。孰可徒搏,孰可骑骤。孰可啖诱,孰可斥候。孰可接战,孰可挑斗。孰最恐夜,孰不欲昼。胜此孰遂,败此孰救。佯遁孰止,秉乱孰走。孰要于迩,孰闭其后。记省在目,陈说在口。凭轼结靷,忿豢去就。所过之邑,鹯视狼吼。诘无不讲,向无不偶。入军则建旗鼓,入朝则佩印绶。以国试胆,以民试手。为纵横家,随以此售。关警迟速,称昼贫富。矫尾厉角,恐愒翻构。鬼神不能窥其密,贤畯不能纠其缪。中人主之利欲,移将相之恩旧。其后或主或臣,建功立业,尤显闻于后世,则有决羊肠之险,堑此山之道,攻荥阳,伐韩以威天下,应侯为秦昭王之谋也。据敖仓之粟,杜中山之阨,距飞狐之口,守白马之津,使天下知所归者,郦食其为汉高祖之谋也。而此山,入射犬,破青犊之众,杀谢躬于邺,以收复天下为心者,汉光武之谋也。济河降射犬之众,还军敖仓,属魏种以河北事,然后西向以争天下者,魏武帝之谋也。进据武牢,扼其襟要,俾窦建德不能踰山,入上党,收河东之地,而卒以并天下者,唐太宗之谋也。徐思以观,亦吾之近藩。北压燕蓟,西临顺檀。笼里控外,联区接寰。州开其隅,邑疏其间。衡而为垒,缺而为关。有朝歌、内黄、黎阳之支离,有五原、高平、广武之依攀。前规成皋,逆婴邯郓,收褰帷趣驾之威,宰簪笏假辔之官。大城望之如云,小城夹而金完。各负城势,态骧虺蟠。宿貔貅之倘佯,峙刍粟之巑岏。此又其山古今因人以明效者也。偏隅之祲,蒸郁成象,或为楼阙,或类亭障。下利垦辟,其土白壤。谷备五种,颖粟丰穰。以陶则不窳,以牧则易长。骍、駂、駩、駽,騧、骊、驖、驵,繁鬣赤喙,黄脊白颡。奇毛异骨,駉、駾、駚、驡,或出凹掩,或会广敞,或随龁而乍散,或就饮以群往。秦青睹之而目眩,造父逢之而伎痒。若乃边风夜号,寒气朝荡,木叶昼脱,川原萧爽,挺逸彩之疏瞬,厉雄心之倜傥。分腾而郊野暗,聚鸣而阮谷响。最下者籯粮载士,日中而驰百里,凤臆兰筋,探前扶后,何止乎蹄间三丈。马之所施,险之所依,有德者然后能之。其或守之不以道,用之失其宜,则是二者在所为盗贼之资。司马侯告晋侯以先王之不务者,非弃之也;而吴起言商纣之国志,有激于当时。何则?宣帝处先零金城,而终贻汉患;武帝倚元海并州,而俄倾晋基。自后聪、曜、石勒、姚苌、季龙、元魏、高齐、诸苻、慕容,呼侣啸类,提羌占戎,或屯于定襄,或保于居庸,或建都邺下,或渡军河中。或改元离石之比,或僭号沙河之东。胡尘一踰,三关遂空。长安之城,洛阳之宫,摇辔长驱,传国都而扼踪,暴衣北冠于涂炭,客宗庙于妖凶。更帝迭王,抑为盛衰。其四方简册,不可得而书者,凡几战而几攻。由是观之,为彼君者,始失之一朝,遂使天下之人亲戚离散,一百二十六载挂性命于兵锋。此又当世贤人君子登高虑远,所宜追述,为万世深诫者也。当彼之时,国中窄而山中宽,天下危而山中安。外憸人茍容以盗官兮,内浩歌乎《考槃》。外吁嗟愁涕之辛酸兮,内游鹿豕其方欢。外穷奢极侈以相残兮,内交让乎瓢箪。外仍椹缩剑以衔冤兮,内乐夫其盘桓。仁智所依,仙圣所迹,其动如龙,非迅雷烈风不起;其出如凤,非醴泉甘露不食。服皇娲之妙道,藏补天之神石。或饵木而采芝,或吞阳而嗽液。或自耦于樵钓,或偶怀于老《易》。引公和之馀韵,振文举之归策。壄王二老,犹自轻之士;壸关令狐,殆多言之客。至精元以友造化,绪馀尚足以治万国。此其山之隐逸也。即以仰之,首名归山。岭巆纡馀,巉岩孱颜。曳泉绅之飘飖,束云衣之回还。樻众精于宝姥,糁灵气于天丹。矗雰霞之朝覆,豁光怪之宵环。其金则钣、荡、镠、铣、镣、鑗、鏋鑀,其玉则琼、玖、𤩂、潞、丹、琪、玙、璠。石黄绿而青碧,珠玟瑰而木难。馀粮石脂之硗䂚,赭垩理长之斓斑,阴映宛倚,穹注蟠联。丝絺毡𦇧,鈶盐铜矾,备先赋之不名,距三方而祖繁。复有紫沙黄雾,神钢是取,逗落液于庳涧,萃坚英于弱土。播蚩尤之遗勇,回欧冶之灵顾。下分擅乎百源,上夹输于六务。此其山之琛赂也。其鸟五色豪鹰,窟生崚崚,貌如秋胡,目如明星。呴拨利戟,足卷枯荆。雕趋鹗随,往还青冥。木栖则鵗、鷣、鸒、鹳,水止则鸨、翠、凫、鶄。殊种诡类,莫可殚名。其状如麋有距,四角马尾。声若钟磬,以出为瑞。赤虎文豹,黄熊封豕,麇鹿瑞䝢,行搏坐噬。草则紫团之蔘勤漏卢,糜衔牡蒙,苁容首乌,牛膝豹足,龙沙虎须,赤节紫倩,如雷茈胡,云英玉支,解蠡庵䕡,鹿肠鹤虱,彭根屈据。泽态夭糅,芳臭粉敷。或同葩异实,或冬荣暑枯。或珍传太一,或用讲吏区。木则有榛有栗,其桐其椅。篁筱怀风,桃李成蹊。梗、楠、枫、桧,思仲、芜荑,梓、漆、枢、栲,青檀、紫葳,枞、檍、槐、枣,棠、榴、楟、黎,阳栌、檿桑,枌、榆、棪、槻,交抵并节,韬唐阴堤。身缘中材,实资疗肌。松柏千岁,蹇金石姿,弥根万仞之峰,落影千丈之溪。孤干直出,百寻而后有枝。远而望焉,或如翔鸾,或如蟠螭。其大蔽牛,其圆中规。参差櫹椮,下隔百步,犹樛忧而相羁」。公子矍然曰:「陆产之盛仆知焉,不若是之详也。且闻之汉甘泉肇于武帝,唐含元建于高宗。或决事于上,或受计其中。始用材之有馀,终兴利于无穷。陛下临御以来,四十馀年,未闻图苑囿之观,事土木之工。户牖朱绿之饰,诏五岁而一易;服玩帷帐之具,虽屡补而尚供。四方黎元,自视忲然,咸愿献力京师,进娱皇躬。听钟鼓管籥之音,瞻车马羽旄之容。傥有司因亿兆之心,率怀、卫、磁、相、泽、潞之人,披苍莽、伐崆巃,贱新甫之得,简徂徕之封,激春淫之悍豪,扶丹济其来东,经营庶民,作为新宫,以壮阆乎中区,以周严乎九重,高阐秘卢,侍从兮蜿蝉;翠华黄屋,往来其冲融。追三雍养老之法,申其孝慈,复延英访问之迹,考其邪正。更取士之弊法,著久官之新令,明刺举劝沮之典,绝苟简异同之政,广庑长廊,翼其两旁。左选天下经术辩通之士,以为议郎,居讲朝廷疑难之义,补百司之阙,出委观民决狱之事,以信其所详。右选天下材勇温恭之人,以为卫士,居讲司马军机之要,掌诸门之禁,出委偏裨别屯之任,以观其近莅。兴利如此,顾不为伟欤!山日以开,货日以通,众庶习知,勿为牢笼。欲发者发,欲攻者攻。登者搰者,剥者斲者,烹者掇者,絷者戈者,四时憧憧,皆民所同。庶宝之轮幽,万模之纷纭,雕雘彩制,羽须毛群,弓矢铠楯之材,舆马骨革之伦,被服纤华,鼓铸精珍,三十取一,归于县官,宁有闻子富而父贫?兴利如此,顾不为伟欤」!公子再言,处士再思之曰:「公子之惠,亦云善矣。且民可与乐成,不可与虑始。况乃三晋,人号沉鸷,孕鹑火之流烈,感斗极之劲气。瞻顾端巧,手足便利。蔑蛊淫狂厉之感,无喘夜皲瘃之累。专思虑而喜任侠,贵然诺而多懻忮。重沦奸侈之化,孤守而莫变;由渗唐虞之泽,弥久而未坠。平居之际,以气义相视,驰马射兽以为乐,投石拔距以为戏,悲歌慷慨,以摅其郁;矜誇功名,以见其志。自古受命之主,不先得其土,则先得其士。不得其地,不足以控诸夏;不得其兵,不足以威万县。粤天宝失御之后,事虽近而不复言。而五代不纲之时,其迹甚明而可以数。朱梁失守,则晋人南下而急攻河阳;师厚不死,则魏博六州,据山口之路。庄宗之祸,由邺郡而起;清泰之败,缘上党之助。蕃戎陷相而石灭,邺兵过河而刘去。或群盗乘隙而并出,或前军自此而先渡。河东之举,时李骧疾度,控孟津之策;世宗之征,赖车驾倍程,有南平之遇。可畏也,如人怀心腹之疾;难去也,如木受根柢之蠹。故吾太祖皇帝之兴也,践祚五月,亲平泽、潞。念贼失仲卿之计,不西下而直趋怀孟,而我用向拱之言,速济河而击其未聚。离穴成擒,吴祚之前料;登无难色,李氏之深谕。如洪波薄江,借海以为力;大霆击空,与电而俱赴。交广、闽、蜀之区,淮、海、江、汉之壖,彊侯暴王,袭顿蹁跹,纳土称臣,冠佩邻联。虽天命之所在,亦主威之使然。其势如此,犹藏太原,谢将休戎,十有九年。太宗之吊伐也,指师为林,转粮如川。断石岭之应,刬隆成之坚。躬擐甲胄,劘锋易弦。昼夜围督,六师争先。压之以天下之重,然后始能破焉。迨我真宗,抚养其人,留跸授关南之师,促使益安阳之屯。许北虏之通和,敕猛将之疏军。以至陛下仁风德泽,扶导长养,踰八十春,赋不闻竭其才,力未尝疲其身。憙辩者不知约从连衡之谋,尚勇者不知收城夺邑之勋。室家熙熙,老于耕耘。如养虎者不与之全物,赏先至者不导于一津。兹奈何合之?深山触鸷,猛而为勍。敌之怒心,鐖凿棘矜。若南国之茶,海滨之盐,千百良民,化为顽兵。或蒙欲而拒捕,或负恃而贪凌。始逭罪而群亡,终盛气而横行。镇之常员,则威有所不足;列之大诛,则民转相震惊。陆机谓兴利不足以补害,君焉孰惩」?公子曰:「不然。古初生民,禽兽杂居。无机械以荐食,无衣裳以被躯。累圣哀之,脩其所无,钻燧取火,铄金于炉。锐以锋刃,俾持以趋。逐其虫蛇,创其室庐。刳木成舟,结绳为罛。剡木为矢,弦木为弧。以饮以食,以畋以渔。服牛轺马,纺绩䥳锄。后王因之,讫今以娱。安有至治之世导民以利,复争乱之是虞!太公封齐,熊绎封楚,鱼盐之义,山林之阻。公一发之,民往如鹜。不数十年,齐楚以富。彼诸侯之国,民且守法,岂天下之广,人或敢侮?调发存邑里之籍,出入视保伍之名。倚之守令之良,护以使者之能。盖建隆初兴通馈之役,奚今日之政姑息而艰行?是有司不复举因民之利,四方无时有可劳之氓。弗恤所治之法何如,而已亟此禁山搉海之图,疑所思之未明」。处士曰:「君不闻天子之建宫乎,厌江陵之瑰干,空邓林之巨树。山鬼见荣而倏烁,坤后斥缊而容与。青帝执规,白帝司矩。摄离朱之魄,䚕其徽纆;舍倕茧之神,相其斤斧。裁鲁镇以为址,判湘峦以为础。趋步而龟鸟正,叱咤而虹蜺举。星覆重撩,云缩万堵。涂以齐赭,甓以虢土。华荐金石之美,梁修牙角之赋。扬瑶琨与织贝,荆砮丹而箘簬。蒙羽之纤缟,涧瀍之枲纻。优尊而百礼六乐,华国则东房西序。邦贿丰息,宁主是耶」!公子曰:「嘻!上方东被于流求,西薄乎羊同,南畅于诃陵,北憺乎空峒。积挚鸿胪,填货大农。天人之交,何求而不充?徒念覃怀之域,三河之冲,漘断乎沧溟,背栖乎犬戎。齐楚瓯越,鲁郑巴邛,辕有所不适,楫有所不通。重兵之常处,列城之所宗,将帅之治守,诏使之过从,壤地所生,衣食所庸,不疲其赀,即疲其力;不出于官,则出于农。帑焉而乏,府焉而空。或骄阳淫雨之灾,或戍发备河之逢,流离其民,易资枭雄。或阴会于朋仇,或椎埋以成风。故先诸权,俾怡其衷。禹散历山之金,而赎卖子之虐。汤铸庄山之币,而救无𥼷之凶。非先君不足以说士,非首众不足以就功。如彼泉源,我发其蒙。如彼委藏,我启其封。设坐视天财而不知发,犹有此民而不以为兵,徒示二虏之涵容」。处士曰:「君知其一,未睹其二。琉璃之河,华林之庄,昔居臣民,今游犬羊。然黠虏奚民,视此而莫敢乘焉,吾非有以守之,殆由天设于王公,帝限乎豺狼。若之何侵而夷之,以纾其行,饵之可欲,以发其狂?义未闻于灌爪,兵或兴于争桑。投刍生心,文子之至喻;牛甘必斗,管坚之所量。国家近边,虽上腴之地,久禁而不耕,所弃甚轻,为利甚明。发丁以通驿,隋政之已失;治气而未尽,魏室之旋倾。彼乌足陈于治朝哉!山东之兵,三十五将之师,君所闻也,请置其说」。公子曰:「大农之家,不患穿墉而废囷仓;善贾之行,不念胠箧而捐金珠。备得其术,则害何能扰;利果大入,则小或可疏。今防秋之兵,不寄之土豪,而岁起屯戍;缮治之物,不蓄于逐州,而授于京都。不募人访铜,而私或自铸;重给民旷土,而争籴于胡。遗计若此,庸为利欤?由众人焉,南牧之虑;将智者兮,北伐之涂。推石传土,决其成功,束马悬车,胙乎能事。突收燕乐,捐范阳、涿郡三道之师;直压怀柔,拒虎北、石门四兵之势。引轻军,发羌夏之东穴;出奇道,斩匈奴之右臂」。二客纷辩既久,色相不平,抗袂俱起,质于先生。先生冁然而笑,适然而兴曰:「坐,吾告汝。夫有财而弗取,无道者之言也。取而不以先王之制,无法者之言也。二者,吾圣人之深恶。不顺乎冬夏,不相乎阴阳,禽兽之殄暴,货币之诛戕。不时而源枯,不禁而山伤。逆于天元,降为灾祥。则虽传道之人,岂容无责哉?古者大德大功之人,天子尊之公侯之爵,殊其奉养之方。功厚者享亦厚,德长者报亦长,推之四海之内,入为公卿,出为牧伯,盛不过数十,土地所育,人民所藏,其货易供,其财易当。然报非天子之独私焉,盖天下皆乐其有以报也。故其民贤者勉焉以脩其业,愚者虽甚欲焉而无敢望。其志易平,其劳易偿。今高赀大姓之家,列肆侔于府库,邸第罗于康庄。金绀采缀,锼劘焜煌。被以黼绣,裹以雕墙。狗马弃齐民之食饮,舆妾贱士夫之衣裳。宾昏祠葬,隳败纪纲。通吏买法,阴淫陆梁。其凭荒负险之民,擅弥山络野之疆,畜奴如兵,占田论乡。主逋豢冠者攸众,宝龟藏甲者为常。州县徒史,私为之视察;乡亭部夫,公随之奋攘。是天下山林之出,除公上之赋,守令吏寺,略有常制,每郡每邑,宛转麋溃,输几侯而几王。彊桀相师,极欲为威。怒网而川贫,笑斧而林飞。孰察诸刊剥水火之遗制,孰恤乎坚稚曲直之所宜。积之徒多而器用殊寡,举之或远而民资自疲。富者售之益轻,贫者劳而愈微。誓穷原薮之饶,而况膏腴之归。乃方乃州,或蝗或饥,民以为灾,而彼反为宜。从是其氓,匿税并田之不暇;益令群猾,藏租隐地之无疑。南方诸山,非复昔时,材不爱而木不蕃,木不蕃而兽不滋。迨有千里不毛,裹糇莫支。是天地阴阳,昼夜长养,犹不能以充其欲,则吾民何负,独为狸而畜鸡。盖驭民无予夺之政,厚生无发歛之期,万物失『由仪』之道,四海废『崇丘』之诗。或者县官列胶干皮羽之须,营栋宇舟车之材,上苛之以敲笞,下挠之以追催。索之于迩则此既莫有,求之于远则险孰能来。方此之时,跱蓄之家,驩相比朋,固所以制百姓之命,期年而篡其业,更岁而竭其财。如是不已,饥寒怨愁,不委于沟壑,则聚为盗贼。非此二者,吾不知其安所为哉。始于伤财,则终于害民,察其蠹国,必固乎乱俗。故国家以皇祐之版书,较景德之图录,虽增田三十四万馀顷,返减赋七十一万馀斛。由是言之,土地财利,名制约束,不用先王之法,其为弊也,民失其平,若之何而可复!高者愈贪而肆蛇豕,下者抵禁而趋口腹。刑罚日增,灾害日续。盖蒹并不去,不足以语政;制度不立,不足与言治。禁钖存省米之说,贱肉有爱牛之意。此言虽小,可以推类。事为之法,物为之制,数罟之得,非不多也,先王禁之,以其伤生。原蚕之利,非不博也,先王禁之,以其害气。果实未熟,木不中伐,用器不中度,禽兽不中杀,鬻于市者,执而有罚。不以其时,不顺其教,捕一禽、折一草,谓之不仁;断一树、伐一木,谓之不孝。公卿大夫,群士黎庶,居室有品,器械有度。车马有等,衣服有据。饮食有常味,人徒有常数。戮民不敢服絻,君子不履丝屦。为农者不得为工,为士者不得为贾。天王之尊也,合围犹恶其尽物;诸侯之贵也,杀牛尚戒于无故。小既无越,大岂容负。草木鸟兽而舜以命益,水火土谷而尧以任禹。名山大川,纵封国而不朌;至其漆林,独二十而征五。著于后王,脩之愈明。典之于天官,图之于地卿,任之九职之事,辨其五物之征。主山而有虞,主林而有衡。中士下士,赞其政令;府史胥徒,颁其所行。豺祭而弓矢陈,隼击而罻罗兴。司险达其道路,山师辨其物名。鸷兽在前,穴氏火物而诱之出;阱檴既设,冥氏伐鼓而使之惊。然后万民随之,诏焉以程,斩材者有期日,窃木者有常刑。至于金玉钖石,丱人之专取;犀象麋鹿,鱼人之所登,率避其孳育,以待其丰成。必以其时,素王称其大顺;不可胜用,孟轲陈其养生。贵贱有差,六器五辂之资,民得而无所用;兴造不妄,五金六材之属,民用而无所伤。禁发之有期,重轻之有常,天生时而寒暑平,地生财而品类昌。硕以盆鼓,蕃以谷量。暴暴如山岳,浑浑如河江。山出银瓮丹甑,棷聚麒麟凤凰。追前世之盛,被于此时;以吾君之圣,方诸先王,隋唐之二宫,姚虞之总章,商人之重屋,周人之明堂,虽尨眉耆耇,爱惜朝夕,期有以必睹也。子之言曾何比今于汉唐?陛下慈仁如天,广厚如地。任臣则勿疑,闻谏而必喜。赏罚不滥,切爱乎民命;祭祀罄虔,动交乎天祉。远民之弊,虽守臣不知而知之甚详;克己之诚,在匹夫难行而行之甚易。至若五帝宪老之礼,三王观风之制,六典建官之法,三适进贤之例,患有司不得其术,不患朝廷之不行;患臣下不举其职,不患信任之不至。今也辅相大臣,左右良士,重君子为臣去就之节,思古人得君功烈之致。施以善俗为本,学以力行为贵。居朝廷不以先后持其嫌,守藩镇不以内外疑其势。同德一心,齐力协议。皋陶谟而矢契稷之业,伯夷让而中夔龙之志,以共察天下之善,不使有盖虚骄士之党;以共收天下之杰,不使有妒功蔽贤之吏。以众人之耳为耳,听众耳之所不听;以众人之目为目,视众目之所不视。授百司因革于吏,而总其成绩;委二边军赋于将,而责其必治。法制素具,东南既饶,天府宏壮,讲练有时。吴越皆霸王之兵,朝令乎西,西纳十四州之地;夕使乎北,北归十三州之城。浑然临之,以至健隤,然载之以不倾。伊洛之水昼乎其前,戎夷畏之,踰黄河之湍;丘垤之山篑乎其旁,戒夷阻之,甚太行之横。与其邀近功于一山,增众糅之弊,牵危疑于往代,汩因循之名,使王者之兴,百有馀年,神圣在位,而仁爱之泽独未及于禽兽草木,曷可同世而语哉」!二客离席跼跽,愧谢不敏,请为弟子。既而少进曰:「问阜财得阜民之法,问治山得治国之风。且昔者将大有为之君,必有所不召之臣,欲有谋焉则就之,不得已而后起。有学焉而后臣者,有不可得而臣者。今山之隐逸,亦如是而后至乎」?曰:「莫可得而知也。神农之于悉诸,黄帝之于崆峒,颛顼之于绿图,高辛之于柏招,帝尧之于务成,帝舜之于尹寿,禹之于国先生,汤之于伊尹,文王之于鬻熊,武王之于尚父,周公之于虢叔,齐桓之于管仲,然尊德乐道,说者如此也。吾观之彼数子者之心,将如是而已乎,莫可得而知也」。二客恍若自失,再拜而罢。
按:《皇朝文鉴》卷六,四部丛刊本。
秦祀巫咸神文跋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一九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一三四、《集古录》卷一、《六一题跋》卷一、乾隆《凤翔县志》卷七
右《秦祀巫咸神文》,今流俗谓之《诅楚文》。其言首述秦穆公与楚成王事,遂及楚王熊相之罪。按司马迁《史记·世家》,自成王以后,王名有熊良夫、熊适、熊槐、熊元,而无熊相。据文言,穆公与成王盟好,而后云倍十八世之诅盟。今以世家考之,自成王十八世为顷襄王,而顷襄王名横,不名熊相。又以《秦本纪》与《世家》参较,自楚平王娶妇于秦昭王,时吴伐楚而秦救之。其后历楚惠、简、声、悼、肃五王,皆寂不与秦相接,而宣王熊良夫时,秦始侵楚。至怀王熊槐、顷襄王熊横,当秦惠文王及昭襄王时,秦楚屡相攻伐。则此文所载,非怀王则顷襄王也,而名皆不同。又以十八世数之,则当是顷襄。然则相之名理不宜缪,但《史记》或失之尔,疑「相」传写为「横」也。
秦论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二九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五九、《历代名贤确论》卷三二
谓秦为闰者谁乎?是不原本末之论也,此汉儒之私说也。其说有三:不过曰灭弃礼乐、用法严苛与其兴也不当五德之运而已。五德之说,非圣人之言,曰昧者之论详之矣。其二者,特始皇帝之事尔,然未原秦之本末也。昔者尧、舜、夏、商、周、秦,皆出以黄帝之苗裔,其子孙相代而王。尧传以舜,舜传于禹。夏之衰也,汤代之王;商之衰也,周代之王;周之衰也,秦代之王。其兴也,或以德,或以功,大抵皆乘其弊而代之。初,夏世衰而桀为昏暴,汤救其乱而起,稍治诸侯而诛之,其《书》曰「汤征自葛」是也。其后卒以放桀而灭夏。及商世衰而纣为昏暴,周之文、武救其乱而起,亦治诸侯而诛之,其《诗》所谓「昆」、「崇」、「共」、「密」是也,其后卒攻纣而灭商。推秦之兴,其德固有优劣,而其迹岂有异乎?秦之《纪》曰:其先大业,出于颛顼之苗裔。至孙伯翳,佐禹治水有功,唐、虞之间,赐姓嬴氏。及非子为周养马有功,秦仲始为命大夫。而襄公与立平王,遂受岐、丰之赐。当是之时,周衰固已久矣,乱始于穆王,而继以厉、幽之祸,平王东迁,遂同列国。而齐、晋大侯,鲁、卫同姓,擅相攻伐,共起而弱周,非独秦之暴也。秦于是时,既平犬夷,因取周所赐岐、丰之地。而缪公以来,始东侵晋,地至于河,尽灭诸戎,拓国千里。其后关东诸侯强僭者日益多,周之国地日益蹙,至无复天子之制,特其号在尔。秦昭襄五十三年,周之君臣稽首自归于秦。至其后世,遂灭诸侯而一天下。此本末之迹也。其德虽不足,而其功力尚不优于魏、晋乎?始秦之兴,务以力胜。至于始皇,遂悖弃先王之典礼,又自推水德,益任法而少恩,其制度文为,皆非古而自是,此其所以见黜也。夫始皇之不德,不过如桀、纣,桀、纣不能废夏、商之统,则始皇未可废秦也。
正统论序论 北宋 · 欧阳修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二九、《欧阳文忠公集》卷一六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四一五
臣修顿首死罪言:伏见太宗皇帝时,尝命薛居正等撰梁、唐、晋、汉、周事为《五代史》,凡一百五十篇,又命李昉等编次前世年号为一篇,藏之秘府。而昉等以梁为伪。梁为伪,则史不宜为帝纪,而亦无曰五代者,于理不安。今又司天所用崇天历,承后唐,书天祐至十九年,而尽黜梁所建号。援之于古,惟张轨不用东晋太兴而虚称建兴,非可以为后世法。盖后唐务恶梁而欲黜之,历家不识古义,但用有司之传,遂不复改。至于昉等,初非著书,第采次前世名号,以备有司之求,因旧之失,不专是正,乃与史官戾不相合,皆非是。臣愚因为以谓正统,王者所以一民而临天下。三代用正朔,后世有建元之名。然自汉以来,学者多言三代正朔,而怪仲尼尝修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,与其学徒论述尧、舜、三代间事甚详,而于正朔尤大事,乃独无明言,颇疑三代无有其事。及于《春秋》得十月陨霜杀菽,二月无冰,推其时气,乃知周以建子为正,则三代固尝改正朔。而仲尼曰「行夏之时」,又知圣人虽不明道正朔之事,其意盖非商、周之为,云其兴也,新民耳目,不务纯以德,而更易虚名,至使四时与天不合,不若夏时之正也。及秦又以十月为正。汉始稍分后元、中元,至于建元,遂名年以为号,由是而后,直以建元之号加于天下而已,所以同万国而一民也。而后世推次,以为王者相继之统。若夫上不戾于天,下可加于人,则名年建元,便于三代之改岁。然而后世僭乱假窃者多,则名号纷杂,不知所从,于是正闰真伪之论作,而是非多失其中焉。然尧、舜、三代之一天下也,不待论说而明。自秦昭襄讫周显德,千有馀年,治乱之迹不可不辨,而前世论者,靡有定说。伏惟大宋之兴,统一天下,与尧、舜、三代无有。臣故曰不待论说而明。谨采秦以来讫于显德终始兴废之迹,作《正统论》。臣愚不足以知,愿下学者考定其是非而折中焉。
上张丞相书 宋 · 胡铨
出处:全宋文卷四三○六、《胡澹庵先生文集》卷一○
某顷自宜春违远钧席,言归庐陵,杜门却扫,读书养亲者,又一年矣。居恒自咎,以为周瑜二十四经略中原,相国春秋才四十,出入将相,身为天下重轻者十年于兹矣。仆年三十有五,徒多睡善饭,年来鬓发星星,览镜茫然。进不能出力补报明君,退不能取寸禄斗食以荣其亲,仅同幽蠹,日夜守蚩尤之庐,又不能效四体无骨者扫门拜尘于王公大人之前。往往枕戈待旦,志枭逆虏,其胸中耿耿者固在。近者侧闻相国奋然以天下之重自任,四海之士,皆愿身櫜键备奔走。仆固门下士也,穷愁无聊,不获挟粮以趋。然士为知己者死,辄敢不避斧钺之诛,冒进狂瞽之说,伏惟怜其志而少加察焉。仆闻古之欲谋人之国者,必有一定之计。孟明之伯秦,范蠡之伯越,留侯之伯汉,皆得其计而终身守之。虽其间胜败利害不能尽如吾意,而其先定之计,截然不摇。故孟明伐晋也,则一于修政事;范蠡取吴也,则一于训兵农;留侯取楚也,则一于行反间。率皆守其所长,屡挫而不易。向者兵无定论,类皆出于仓卒一时之计。其始也以为莫若和,既而不效,则又易其说曰莫若战。然战之说常不胜,而和之说常胜,故虏常欲战而我常欲和。夫求和而自我,则其所以为币者必重,币重则国用竭,国用竭则凡诛歛豪夺之法,不得不施于今之世矣,则是虏不战而已坐困吾中国也。夫与其不战而困吾中国,孰与战而制虏之命?其利害较然甚明。故曰欲天下之安,则莫若使权在我;欲权在我,则莫若先发而后罢。是今之势,要以必至于战。敢问今之所以战者何也?其决出于一定之计耶?无乃出于仓卒而侥倖一时也?夫出于仓卒而侥倖一时,则仆固不能料;若果出于一定之计,将相不可不和,政事不可不修,粮饷不可不赢,兵将不可不练。孙吴复起,愚知其必不出此矣。然而今之所以为此备者,缺然未见,其故何也?书生之论,近为目前计,乃曰兵多者常败,兵少者常胜。至谓光武六千人破王寻百万,东晋八千人破苻坚百万,曹操许下二万人破袁绍四十万,遂欲侥倖于寻常仓卒变诈之计,谓真可以少击众也。呜呼,使今之计果出于此,愚恐朝廷轻动天下之兵而侥倖于万一也,可胜寒心!夫兵当论锐不锐耳,多寡顾时势如何。愚尝疑王剪与始皇议灭楚,非六十万人不可,以为剪之言欺矣。及观田单与赵奢论兵,然后知老将之言不妄也。夫赵以齐田单为相,单语赵奢曰:「吾非不说将军之兵法,所不服者将军之用众也。帝王之兵不越三万,而天下服矣。今将军必负十万二十万而后用之,使民不得耕作,粮食挽赁不可给也」。奢曰:「君非徒不达兵,又不明时势矣。夫吴干之剑,肉试之断牛马,金试则截盘匜,薄之柱而击之则折为三,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。今以三万之众而应强国之兵,是薄柱击石之类也。且夫吴干之剑,无脊之厚则锋不入,无脾之薄则刃不断。兼此二者,无钩竿镡蒙须之便,揉其刃而刺焉,则不入而手伤。今君无十万二十万之众以为钩竿镡蒙须之便,乌能以三万行于天下乎?古者四海万国,城大不过三百丈,人虽多不过三千家,则以三万距之足矣。今取古万国分为战国七,兵能具数十万,食能支数岁,千丈之城、万家之邑相望也,君奈何以三万之众攻之」?田单喟然叹息曰:「单未至也」。由此观之,攻千里之城、毁百年之业,不乘大隙、持大众不可。夫决机两阵之间,预为一日成败之计,乃可以少击众。今使朝廷轻动天下之兵,谓以少击众为可行,是亦薄柱击石之类也。自古用兵之说,曰「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」。窃观今天下大势,以为北虏内溃,虽有可胜之形,而中国未有不可胜之备,何也?纪纲修明,食足兵强,群臣辑睦,卒乘竞劝,天下欢戴其上,截然其若一家而无隙可乘,是之谓不可胜之备。今则不然,朝廷姑息而军政不张矣,仕流欢谤而公议不行矣,豪夺错起而细民不聊矣,贿赂公行而墨俗不清矣。窃闻道路之言,顷者銮舆亲征,诸将首鼠顾望,不即渡河,乃诏先次推赏,至有一日转四万资者。夫爵重则人劝,爵轻则人赏而不劝,今所患者爵轻也。设法贵之,犹恐不重,若又自弃,将何劝焉?唐明皇以张守圭斩可突于功,欲以为侍中,假其名,张九龄曰:「名器不可假也」。德宗幸梁,道有献瓜果者,帝嘉其意,欲授以试官,陆贽曰:「爵位不可轻也」。夫侍中散号也,试官虚名也,予一散号、授一虚名尚病不可,况四万资乎?太宗皇帝时内侍王继恩平蜀有大功,止授宣政使耳。章圣皇帝幸澶渊,李继隆疾战破虏,亦但加开府阶耳。今一出而转四万资,以诸将计之,则数十馀万资矣。有如破北虏、克伪齐,朝廷将以何爵加之?夫数万资宜不足惜也,然而突锋镝、排患难者,以是酬之,可谓重矣。如使无功者轻得之,彼捐躯命者曰「吾之躯命乃与无功者同科」,尚谁肯身膏草野乎?况今诸军爵隆位高,下至灶养官皆横行以上,至有左武功、右武功之队。自古官滥爵轻,未有甚于斯者。姑息之弊一至此极,犹养鹰者既以饱之而求其击搏,不可得也。嗟乎,军政之不张,其弊有不止此者。且如向者朝廷患窃发之寇,遣兵诛之,往往假讨贼之名,残破州县,掠无辜之赤子以要赏级。一有不慊,则两军相挺,视朝廷如家巷。甚者掊什器、凌孕妇,如郭晞辈者往往如是。杜甫有言:「闻道杀人汉水上,妇女多在官军中」。可胜言哉!襄王问孟子曰:「天下恶乎定」?对曰:「定于一」。曰:「孰能一之」?曰:「不嗜杀人者能一之」。当是时,诸侯皆将以多杀人一天下,至战国之后,更始皇、项籍,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。及汉高帝虽以兵取天下,而心不在杀人,然后乃定,子孙享国四百馀年。王莽之乱,盗贼蜂起,光武复以不嗜杀人收之。及灵、献之祸,曹公、孙、刘皆有盖世之略,而以喜怒杀人,故天下卒于三分。司马父子力能一之,而杀心益炽,故既合复散,裂为五胡,离为南北。隋文帝又能合矣,而杀不已,至子而败。及唐文皇始不嗜杀人,天下乃定。其后五代之君,出于盗贼夷虏,屠戮生灵如刈草菅,数十年之间,天下五禅,悉不能有天下之半。及宋受命,艺祖皇帝虽以神武诛锄僭窃,而不嗜杀人之心,神人信之,未及十年而削平之,功过于汉唐。是以百馀年间,有死于疠疫,而无死于兵乱。盖自孟子以来,能一天下者四君,皆不嗜杀人致之。然则如欲定天下,而以无罪多杀人如诸将之暴者,适以害天下也,而尚何能一之?此愚所以日夜愤此,恨世无段太尉而坐视此横行也。三数年来,贿赂公行,寖以成风。内之铨曹官以贿迁,外之监司官以贿辟,下之州县狱以贿成。廉洁者指为沽名,率多饿死;贪沓者谓曰解事,类得美官。譬犹窃钟掩耳,谓众不闻,往往残民以逞,肆无厌之求,世莫以为非者。大舜之世,一饕餮耳,尚在不赦;今列郡不知几所,使郡有饕餮一人,则天下之大,不知其几饕餮也,此而不禁,安问夷狄!故仆尝以谓去北虏易,去贪墨难,使贪墨一清,夷狄有不足治者矣。夫张奂安定属部耳,誓诸羌曰:「使马如羊不以入厩,使金如粟不以入怀」。于是威名出大都尉上,而羌豪不复起。盖夷狄性贪,吏清则以为不可犯。诸郡之吏皆如奂,则清声振沙漠,北虏虽远,将靡然向风。夫飞鸮恶鸟也,食我桑葚,怀我好音,虽曰戎狄,其无情乎?故曰诚使贪墨一清,夷狄有不足治者矣。夫祖宗时天下殷实,一都水监,一转运使未大害也,苏轼建言,犹以为冗,力请罢之。今天下乾耗,官冗益甚,岂特一都水监、一转运使哉?馆职所以待贤也,今馆职之外,又有所谓计议、编修、删定之官。枢密所以主兵也,今枢密之外,又有所谓国信、行营之使。诸路安抚司有职官曹掾为之属矣,又有干官及准备差使数十人。一路有转运使以兼督盐铁酒茗可矣,又有都运、提举、提点三数人。郡有兵马监押一人典兵足矣,又有添监、路分、训练、钤辖数十人。下至一镇一场一监,所得无几,官至三四人监之。至于诸军如此类者,则又不可以枚举。人徒禄廪之费,岁以钜万计,皆民膏血,甚可怜也。夫里有畜马者,患牧人之盗刍菽也,又使一人焉为之厩长。厩长立而马益癯,官益冗而民益困,利害甚易知甚易晓也。或成法已久,今欲一切罢之,朝廷固不惜大体哉?仆谓今日受弊之术,当权天下之利病而图之。使罢之而天下以为病,则大体为可惜;使罢之而天下以为利,则大体庸何伤?况今东南大饥,转徙莩死以至万万。昔者易子而食,今则父母手刃其子而食之。昔者析骨而炊,今则暴骨蔽山,无可炊之米。嗟乎,此何等时耶,而尚屑屑顾大体,不痛矫革,何以起天下之病乎!夫唐宪宗中才主也,慨然发愤,志平僭乱,徒以能用忠谋,不惑群议,而强藩悍将悉欲悔过而效顺。今朝廷清明,威令风飞,视宪宗为不足道矣。然而内有桀骜之武夫,外有窃据之奸雄,老师费财,兵连祸结,仅且十稔,收复之难,未有若今日者也。汉高帝既得天下之后,自可高举端拱,然犹亲冒矢石,战匈奴于平城之下。唐太宗既克隋矣,又岁岁出师,暴露千里之外,亲击高丽至于再三。往岁澶渊之役,章圣皇帝亦尝躬擐甲胄,亲临不测之险,一战破虏,至今以为美谈。当是时,岂无人可遣哉,正欲压之以天声,以禠敌人之气;决之以亲行,以鼓诸将之勇;形之以好战,以示吾不惮于临兵。使四夷日夕狼顾以备我,然后天下之权有所归。此唐肃宗所以不踰时而复两京,用此道也。间者下亲征之诏,四方耸听,日月以冀,谓当行见中兴。然而大驾徘徊,顿跸临安者久之,上辜两宫引领之望,下辜两河壶浆之迎,忠臣义士,日夜扼掔。夫兵出无名,事故不成。战国之间,以诈力相持二百馀年,兵出未尝有名。秦昭王欺楚怀王而囚之,要之以割地,诸侯熟视无敢西兵者。独田文耻之,借楚为名,与韩、魏共伐秦。兵至函谷,秦人震恐,割地以与韩、魏,仅乃得免。自山东难秦,未有若此其壮者也。今朝廷所以隐忍未决者,不过以为兵出未有名耳。愚窃以为过矣。夫两宫滞留瓯脱者十年矣,若乘此机会以迎请为名,决策北向,则忠臣义士皆愿一举而空朔庭,吾之气已可以挫百万之师矣。所谓未战而庙算胜者,此之谓也。愿相国审处一定之计,断而行之,使中国卓然有不可胜之备,一旦鼓行而前,如破竹耳。管见区区,所谓嫠不恤纬,干冒钧严,惶恐以之。
国势论 北宋 · 华镇
出处:全宋文卷二六四九、《云溪居士集》卷一四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一○四
世或谓周以封建而天下强,其弊也凌夺;秦以郡县而天下弱,其弊也土崩。汉封同姓,矫枉过正,数十年间,七国内向;孝武分析侯国,削弱已甚,强臣无惮,坐移龟鼎。唐重方镇,浸以强大,久而不变,至于灭亡。因谓法有必弊,国有定势,法弊而势偏,不知矫革,数十年之后,则患不可支矣。是果然乎?夫汉初列国过制,孝文盛时,贾生已患之矣。厥后诸侯微弱,不与政事,武、宣之间已与哀、平时类矣。唐世方镇强大,天宝末年,范阳干纪,不在数世之后。彼制置之失者,祸乱之机,其初皆已暴见,第未有强者发之尔;苟有强者,则如范阳之起于天宝矣。此贾傅所谓「火未及然」者也,是岂百年之形势哉?不足引以为论。至于周室封建,秦人郡邑,亦非所以制国势之强弱,定修短之期数者也。试粗言之。周建万国,亲贤并任,列爵惟五,分土惟三,大者无不掉之势,小者有自全之方,维之以法,统之以道。率职有功,则庆赏必至;犯分凌制,则刑诛随之。方其盛时,如指臂之附支体,莫见凌夺之渐也。后世浸强,不可制役者,由天子失道,王法不行,征伐自专,并吞无禁,纵之使大也。使穆王无耄荒之政,夷王无下堂之失,厉王无板荡之风,幽王无淫昏之行,守文武之成法,无所失坠,虽万世如成康之隆可矣,何陵夺之有哉?若曰封建之势,必至于强不可制,厉王之时,诸侯已强大矣,宣王将不能复会于东都,因其力以南征北伐,复文武之业矣。秦置郡邑,守令分治。汉家因之,与侯国并建。文、景而上,诸侯强大,僭乱不轨,无屏翰之益;孝武而下,列国微弱,等于郡邑,无磐石之势。东京郡国轻重相若,不足以维持。然而两汉用之四百馀年,天下安宁,不见土崩之弊。秦人所以二世而亡者,频征远戍,厚赋重役,人不见德,而为繁苛惨切之痛,以失天下之心也。由始皇、二世之道而为政,虽建万国,亲诸侯,殆无救于乱亡。若曰郡县之势必至于孤弱而土崩,文、景、武、宣、世祖、明、章之时,将不能康民阜物,讲道息刑,比隆成周之盛矣。由是言之,天下有道,封建、郡邑皆足以底平治而保无患;天下无道,封建则陵夺,郡邑则土崩。制国之势,果在建侯乎?在郡县乎?人主务隆道而已。主道世隆,则天下世治。俯而师二汉文、景、明、章之主也,仰而遵商周汤、武、成、康之君也,尚何土崩陵夺之有哉!禹之法非不善也,传之二世,至太康而失其国;成汤之法非不善也,传之五世,至小甲而商道衰;文、武之法非不善也,传之四世,至昭王而王室弱。西汉之法,不美于三代也,传之七世,至宣帝而愈盛;东汉之法,不劣于西京也,传之四世,至和帝而微。唐之法,亦二汉之比也,至中宗而丧其宝。圣贤不世,主道弗隆,则禹、汤、文、武之法不过一再传而衰;中智之君,继世有为,振隆主道,则高祖、孝文之法行六七世而愈盛。盖安其位而忘危者,天下虽甚安而危常及之;保其存而忘亡者,天下虽甚固而亡常及之;有其治而忘乱者,天下虽甚治而乱常及之。夏商之君,保有成业,而不知惧,轻为逸豫,而重为兴造。轻为逸豫,则多过失;重为兴造,则鲜功德。夫功德不见而过失日加,危乱丧亡之所由至也。西汉之主不忘危乱而自知勉,轻为兴造,则重为逸豫。轻为兴造则有功德,重为逸豫则无过失;过失不作而功德日增,治安存固之所由至也。国家艺祖以成汤之勇智,周武之圣德,受天休命,戡定大业,身及太平,纲纪法度、经置施设之方,所以垂裕诒谋者,固已跨绝汉唐简杂之术,兼该四代久大之美矣。太宗平晋征燕,王业大定,敦崇文教,光济丕烈。真宗总文武之两端,合威德以并用,震叠殊俗,协和中夏。礼乐既备,然后告成岱宗,祈谷后土,垂拱乎法宫之中,明堂之上,味广成之训,师黄帝之治,以清静无为涵养天下。仁宗检身以俭,抚民以慈,敬赏慎罚,视之如赤子,生而不伤,厚而不困,扶而不危,节而不尽,举三王之善政以宠天下,四十馀年,生灵熙熙,如在春台之上。英宗挺睿哲之资,知人间利病,即位之日,振权纲,修法度,慨然有兴造之意,虽享国未久,而规模宏远矣。神宗继文考之志,述文考之事,宵衣旰食,厉精庶政,发明道术,讲修武备,制作日新,典章咸举,表饰绍兴,奋扬声采,炳炳然三代之文物,凛凛然中夏之威棱,帝王事业,益可观矣。今慈母与陛下,复以仁恕忠厚之德济之,神圣相承,兢兢业业,视已治如未治,视已安如未安,克艰克勤,世有兴作。故百三十馀岁而主道益隆,天下益治,三代之治,未之有矣。考之以古,准之以今,国之强弱盛衰,本无形势之可定,顾人主之德何如耳。人主务明德以隆道,道隆而盛大之业固矣。区区形势之论,何足道哉。
谏论(上) 北宋 · 苏洵
出处:全宋文卷九二五、《苏老泉先生全集》卷九、《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》卷二九、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》后集卷七、《文编》卷三○、《荆川稗编》卷九○、《文章辨体汇选》卷五一五、《渊鉴类函》卷二九七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官常典卷七○○
古今论谏,常与讽而少直,其说盖出于仲尼。吾以为讽、直一也,顾用之之术何如耳。伍举进隐语,楚王淫益甚;茅焦解衣危论,秦帝立悟。讽固不可尽与,直亦未易少之。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。然则仲尼之说非乎?曰:仲尼之说,纯乎经者也;吾之说,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。如得其术,则人君有少不为桀、纣者,吾百谏而百听矣,况虚己者乎?不得其术,则人君有少不若尧、舜者,吾百谏而百不听矣,况逆忠者乎?然则奚术而可?曰:机智勇辩如古游说之士而已。夫游说之士,以机智勇辩济其诈,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辩济其忠。请备论其效。周衰,游说炽于列国,自是世有其人。吾独怪夫谏而从者百一,说而从者十九;谏而死者皆是,说而死者未尝闻。然而抵触忌讳,说或甚于谏。由是知不必乎讽,而必乎术也。说之术可为谏法者五:理谕之,势禁之,利诱之,激怒之,隐讽之之谓也。触龙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,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;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,而相燕之行有日;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,而立归武臣。此理而谕之也。子贡以内忧教田常,而齐不得伐鲁;武公以麋虎胁顷襄,而楚不敢图周;鲁连以烹醢惧垣衍,而魏不果帝秦。此势而禁之也。田生以万户侯启张卿,而刘泽封;朱建以富贵饵闳孺,而辟阳赦;邹阳以爱幸悦长君,而梁王释。此利而诱之也。苏秦以牛后羞韩,而惠王按剑太息;范睢以无王耻秦,而昭王长跪请教;郦生以助秦凌汉,而沛公辍洗听计。此激而怒之也。苏代以土偶笑田文,楚人以弓缴感襄王,蒯通以娶妇悟齐相,此隐而讽之也。五者,相倾险诐之论。虽然,施之忠臣,足以成功。何则?理而谕之,主虽昏必悟;势而禁之,主虽骄必惧;利而诱之,主虽怠必奋;激而怒之,主虽懦必立;隐而讽之,主虽暴必容。悟则明,惧则恭,奋则勤,立则勇,容则宽,致君之道尽于此矣。吾观昔之臣言必从,理必济,莫如唐魏郑公。其初实学纵横之说,此所谓得其术者欤?噫,龙逢、比干不获称良臣,无苏秦、张仪之术也;苏秦、张仪不免为游说,无龙逢、比干之心也。是以龙逢、比干吾取其心,不取其术;苏秦、张仪吾取其术,不取其心,以为谏法。
正统论 北宋 · 陈师道
出处:全宋文卷二六六七、《后山居士文集》卷七、《古文集成》卷四○
统者,一也。一天下而君之,王事也,君子之所贵也,吾于《诗》、《春秋》、《孟子》见之也。《周南》自风而雅,王者之事也;《召南》自家而国,诸侯之事也。公羊子曰:「王正月者,大一统也」。孟子曰:「伊尹、孔子得百里之地,皆能朝诸侯而有天下也」。夫正者,以有贰也,非谓得之有正与否也。天下有贰,君子择而与之,所以致一也。不一则无君,无君则人道尽矣,吾于《中说》见之也。王子曰:「中国有一,圣人明之;中国有一,圣人除之」。夫列国并立而不相尚,君子必致于一者,不欲天下一日而无君也,吾于《春秋》见之也。《诗》降于风,《书》绝于《文侯之命》,则天下无王矣,《春秋》所以作也。天下无王而正月必书王者,所以君之也。由周而上,天下为一,学者所不论也。由周而下,至于五代,其所论者五焉:有其位而不一者,东周是也;有天下而无位者,齐、晋是也;有其统而为闰者,秦、新是也;无其统而为伪者,魏、梁是也;上无所始,下无所终,南、北是也。正之说有三,而其用一。三者,天、地、人也。天者,命也,天与贤则贤,天与子则子,非人所能为也,故君子敬焉。地者,中国也,天地之所合也,先王之所治也,礼乐刑政之所出也,故君子慕焉。人者,德功也,德者化也,功者事也,故君子尚焉。一者,义也。可进则进,可黜则黜,而统有归矣,吾于《诗》与《春秋》见之也。西伯,诸侯也,君子与其王;平、桓,周之馀,而君子夺其王也。隐公摄位,而先君之元子,君子与其君也;桓公世子也,王与诸侯大夫国人君之,而王法之所讨,君子黜之。文王,西夷之人;秦与吴、楚,戎蛮也,君子进而中国之也。杞,夏裔也,君子斥而夷狄之也。自周之东,夷于诸侯,其所有者号尔,故《诗》降而《书》绝之,君子盖有待也。夫《诗》降而《书》绝,则天下无周矣,王者可以作也,而卒无以代之,徒以先王之世,天下须君而复与之,岂君子所欲哉!桓、文一中国,却外夷,出民水火之中,有功矣。而天命未改,故管仲不得而革也。夫周存之者,天也,文武之泽也;黜之者,人也,天下之法也。此周与齐、晋之辨也。秦之昭襄始亡周而臣诸侯,及始皇又合六国而为一,而学者不以接统,岂不已甚矣哉?以秦之暴,疾之可也,而不谓天下为秦可乎?夺之,其谁与哉?新莽,汉之盗也,而汉讨之。是犹夏之穷羿、卫之州吁,而齐之无知也,而学者疑其年,吾于《春秋》见之也。鲁昭公之失国,寓于诸侯,而季氏服君之服、行君之事者七年,君子以其前系之昭,其后系之定,则以元始属之建武其可矣。此秦、新之辨也。三国之一,吾于续书见之也。汉,中邦之旧也,刘、葛之所造也,君子之所向也,而地则四隅也,德远而功迩,君子不得而私焉。吴、魏皆有志于天下,又皆有功于民,而魏则中州也,于是与之,其得已乎!此曹魏之辨也。自晋而下则为陈,陈亡于隋,则有终。自隋而上则为魏,魏而上为燕、赵。赵,继晋者也。晋之亡犹秦也,非人亡之也。举天下而弃之,智者得之,而谓之逆乎?其事则汉唐,其名则霸,其义则虽非桓、文,亦非晋之罪人也,则有始。石氏,羯也;慕容氏,鲜卑也。然居中国之位,有中国之民,而行中国之政矣,是犹《书》之秦,《春秋》之吴、楚也。燕、赵不为夷,而谓魏为狄乎?南、北之变,吾于《元经》见之也。晋之东,犹汉也,属而继宗,古之制也。其所以贵者,以中土之无代也,君子因其旧而与之,犹周也。皇始授魏,进之也,天也。而帝晋者,人也。魏可贵而未贵,晋可贱而未贱,故君子持之也。持之者,待其定也。晋、宋有其志又有其功,而魏未有以胜之。武、文没而孝文兴,于是南北定矣,故宋亡而帝魏也。孝建之后,可以夺矣,而君子不忍者,武、文之泽也,故因其亡而取之。或曰:魏假之华,齐、梁、陈斥之蛮,无乃悖乎?曰:夷而变,虽未纯乎夏,君子进之也;夏而变,虽未纯乎夷,君子斥之也,矧其纯乎?孔子曰「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」,而不考其素善其变也,又况终身由之者乎?「色斯举矣」,而不察其著,恶其变也,又况言弗行乎?此南、北之辨也。学者拟梁于新,而唐非其族也,且其取之,夺也,非讨也,吾于《春秋》见之也。楚比,盗也,而弃疾杀之,君子书之,曰「公子弃疾杀公子比」,以情不以迹也。梁之存犹魏也,此朱梁之辨也。吾于正统,质之经以定其论,资之公以济其义,折众说之枉而归诸正,庶乎其可也。